距離正式入營錄制有一個多月的空檔,他回歸校園生活,參加了為期三周的軍訓。
在此期間,蔣甜來找過他三次。第一次他借口在忙沒見面,第二次她則直接跑到了體育場外,大聲喊了他的名字。也是那天,他在校園論壇出了名,一夜之間起了幾棟高樓,室友把那些偷拍照片發給南乙,他一張也沒點開。
第三次是軍訓結束的晚上,蔣甜帶着蛋糕和花在宿舍門口堵住他,這次南乙收下了。上樓後他收到了消息。
[交警女兒:這是我親手做的哦,你必須得吃!]
[交警女兒:你好冷淡哦,每次我來都怕你不見我,沒想到今天居然笑着收了禮物,挺開心的嘛。]
南乙端詳着那塊精美的蛋糕,裱花堪稱完美,隻有一小處有被蹭過的痕迹,他轉了過來,發現了一個孔洞,那是插牌子留下的痕迹。
很多私房蛋糕手作都會在完成後插上一枚印有自己logo的小牌子,隻是這枚被人摘掉了。
[南乙:謝謝,蛋糕很好吃。]
“你們分着吃吧,不用給我留。”
他将蛋糕給了室友,自己推門出去,騎着摩托車在大馬路上繞,兜兜轉轉,莫名就來了秦一隅住的小區。
停好車,南乙踱步到單元樓下,仰起頭安靜地望着。夜色濃重,半點星光都沒有,唯獨那扇橙色的小窗散發着溫暖的光暈,淡淡的,令南乙逐漸平靜下來,耳邊的幻聽也消失了。
大約半小時後,燈熄滅了,南乙也獨自離開,沒留下任何痕迹。
後來的幾天,他都行蹤莫測,蔣甜無處可找,而029的兼職,他也謊稱生病,請了幾天假。但會點贊蔣甜的朋友圈。
這種忽冷忽熱的态度,讓她頗有一種不得到手誓不罷休的态度。南乙看到了她在ins上的回複,說自己暫時不打算回歐洲了。
入營前一天,南乙去了醫院。
已經是十月中下旬,北京忽然就變了天,路邊的銀杏不知什麼時候就金燦燦的了,晃得人眼發酸。他在門診大樓外買了份糖炒栗子,拎着去往耳鼻喉科。
剛到門口,他一眼便看到了父母,小跑過去,沒開口,隻揚了揚手裡還冒熱氣的栗子,對着爸爸南維成打了個[對不起我來晚了]的手語。
南維成笑得溫柔,伸出手。他乖乖彎腰,讓爸爸摸頭。
“你爸本來都不想讓你來的,怕耽誤你上課。”
“課上完了我才來的,放心。”他剝了一顆闆栗塞媽媽手裡,“媽,醫生怎麼說?”
“沒說什麼,得先做幾個檢查,我去繳費,你陪陪你爸。”
看見一個空座位,南乙帶着父親過去。從小到大,醫院幾乎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小時候是爸爸帶着視物不清的他四處求醫,現在是他陪着聽障殘疾的爸爸。
平時在外沉默寡言,可面對父親,南乙打起手語來又快又多,像個真正的孩子,總愛一口氣說許多話。
[爸爸,我馬上就要去集中錄制的地方比賽了,學校那邊我也辦好了手續,你們放心,有時間我會溜出來看你們的。]
父親的手語打得很慢。
[比賽會很辛苦吧,你要多睡覺,多吃飯,别擔心我和你媽。]
沒有多的座位,南乙蹲在父親面前,搖了頭。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南維成取下身後的舊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打手語解釋。
[上次你在家找這個,沒找到,你媽還以為是她打掃衛生不小心丢了。我們把家翻了個遍,在你衣櫃的角落找到了,帶過來給你。]
盒子裡放着一條項鍊。
細細的銀鍊子上綴着一枚紅色撥片,正面是一顆心髒的手繪線稿。撥片微微旋轉,露出背面的手工刻字痕迹——YIYU0731。
孔是他鑽的,鍊子也是他自己穿的。
撥片是秦一隅的。
這是他巡演第一場安可時扔到人群中的。很玄妙的是,那麼多人伸手去搶、去接,誰都沒接到,那枚撥片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可南乙回家時,脫下外套。
咚——
撥片落地的聲響。
他握緊了項鍊,對父親笑了笑,又伸出大拇指,微微彎曲了兩下。
[謝謝。]
失而複得是件好事,可他并沒有像以前那樣随身戴着,而是連同盒子收進口袋。交完費的母親折返回來,三人一同去做了檢查,在醫院花了一下午時間,依舊沒有得到一句準确的、肯定的答複。
這樣的事他們早就習慣。
為了給外婆的枉死讨一個公道,父母四處奔走,殚精竭慮。怕影響南乙,他們很少在他面前提。無論是求助媒體,還是舉大字報抗議,父親從沒帶過他。隻要在家,他們就會給南乙一個和美的、與仇恨無關的氛圍。
但他太聰明,小時候放學時,隻要看到是舅舅來接,就知道爸爸媽媽又去“想辦法了”。
10歲的某個深夜,母親接到電話,帶着他匆匆趕到醫院。在急診病房裡,父親躺在床上,血從他的耳朵往外淌,染濕了床單和圍巾。
站在門外的他,靠一些隻言片語拼湊出答案——被毆打、擦傷、骨折,比起這些,最嚴重的是突發性耳聾,需要立刻做人工耳蝸移植手術。
那一刻,南乙想起前幾天語文課上的命題作文——我的父親。他一向不擅長寫作,但那篇偏偏得了高分。老師讓他當衆朗讀,他别扭地快速讀完坐下,同桌投來羨慕的目光。
“原來你爸爸是同聲傳譯啊,好厲害!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開會的時候給外國人翻譯,特酷!”
走廊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酸澀難忍。
求醫這事一直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坎,從沒順利過。
術後,父親感染了嚴重的并發症,植入失敗,而自體耳蝸也完全被破壞,徹底耳聾,幾次補救、治療,仍舊無可挽回。
他偶爾還會去看之前父親參會的工作視頻。那時的他身着正裝,專業、自信,和如今在小面館裡沉默煮面的中年人判若兩人。
北京,港城,北京,7歲,14歲,18歲。在城市與城市的周轉間,時間和時間的覆寫下,這個家庭被磋磨到隻剩一根尖刺,孤獨地閃着寒光。
“别這麼大壓力,反正咱們現在也挺好的。”
徐盈的話将思緒拉回現實。
[是啊,就随便試試吧。]
他笑了,點頭說好。
隻有在父母面前,他才會從尖刺變回小孩。
想到南乙就要去比賽,徐盈忍不住囑咐:“去了那邊多交點朋友,都是玩音樂的孩子,應該也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吧。名次不重要,凡事盡興最重要。”
說完她停下來,笑眼盈盈,撫摸着南乙的手臂,“反正在爸爸媽媽心裡,你永遠都是最好的孩子。”
南乙沒說話,抱了抱母親,父親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他并沒能聽見母子二人的談話,但也讀懂一些唇語,因此也打了一句手語。
[不求第一,開心就好。]
這本就是他名字的來由。
聽母親說,生他之前,爸媽就已經準備了好幾頁紙的名字,可挑來挑去反而選不出來。
生産完,外婆在醫院裡陪着媽媽,同住一個病房的産婦也剛生完孩子,公婆操心雞娃,說是已經在海澱黃莊挑了個厲害的早教月嫂,從小培養孩子雙語。
“要争當人中龍鳳,可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外婆聽完,說要下去遛彎,回來時捏了張紙,上面寫了倆字,說是在樓下想好的名字。
“南乙?”
外婆是語文老師,字寫得漂亮,說話也有條理:“你記得小時候,最喜歡讓我給你讀什麼書嗎?”
“水浒,我最喜歡燕青了。”
外婆笑了,“是啊,燕青經常自稱‘小乙’,這是古代年輕男性排第一的俗稱。這個寶寶也是你們倆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小乙。甲乙丙丁,乙字本身又指代第二。所以啊,到底是第一還是第二,一點也不重要,咱家孩子不用拔尖兒,想做什麼做什麼,幸福就好。”
幸福。
他越是幸福,就越是痛苦,越是被愛,越會失去。
有時候,他會抽離出第三視角,審視自己内心的陰暗、冷漠和睚眦必報,想弄明白這些到底是随了誰。
或許并非源于基因。
換做任何人,在獲得了那麼多珍貴的愛之後,又一一失去,都很難不扭曲。
回到學校,宿舍空無一人,南乙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個被軟布包裹的相框,一個拍的是坐在院子裡看書的外婆,另一張照片則是舅舅,他那時候十九歲,留長發,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床上,神采飛揚。
他盯了一會兒,便放回原處,打開上了鎖的另一個抽屜。
裡面就兩樣東西,一個筆記本,一枚硬盤,是舅舅的遺物。筆記本扉頁上寫着兩個張揚的大字——徐翊。裡面夾着些紙片和照片,都是舅舅多年收集下來的,裡面的每張臉他都忘不掉。
他将這些收進行李箱夾層,又打開衣櫃,拿了些衣服疊好裝箱。宿舍衣櫃原本就不大,現在幾乎空掉,剩下的幾件衣服就顯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那件疊好藏在最深處的高中校服。
全校統一的黑白制服,一百件一千件也都沒差,但這件不一樣。領口内側縫着的拼音縮寫、被換過的金色拉鍊,校服背面手繪的吉他,每一處細節都在大聲宣誓着原主人的獨一無二。
他拿出來抖了抖,口袋裡掉出一個香包。
黑布,彩繡,填充物是茶葉,質量稱不上好,買回來沒多久就破了,裡面的茶葉漏出來許多,他又塞回去,自己補好。
總共補過三次。
捏了一會兒香包,他将其放回原處,也不打算将這件校服帶走,重新鎖回櫃子裡。
絕大多數時候,南乙都是無比清醒的,每一步,每一塊靶子,每一個步步為營的計劃,這些都清晰無比地刻印在他腦中,就像下棋,下一步想十步,落子永遠心定如山。
但在一些極少數的時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唯一的規律是,這些都與秦一隅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