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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老翁,微微駝背,拄拐緩慢。
這歸墟之地,颠倒禍亂,妖邪詭異,越是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人,就越不尋常,哪裡會有這種無害老翁?
驚秋馬上就要動手,被陳淩波摁住了。
“别輕舉妄動,師尊讓我們謹慎,可沒讓我們大殺四方,這就說明清理歸墟不能光憑武力蠻力。”
老翁似乎聽見他說話,也停下腳步。
“前方可是有人?”
衆人逐漸走近,老翁似也借着火光看清他們。
“幾位這是要結伴去城中看燈會嗎?”
他眯着眼也看不大清,卻不妨礙絮絮叨叨。
“遇見我算你們走運了,這路不好走,岔路還多,一不小心就拐到山裡去了,山裡可是有許多野獸的,會吃人,特别是像你們這樣細皮嫩肉的少年人。走吧走吧,正好我也要回城,順帶捎你們一段路。”
對他們掌上搖搖晃晃的火光,老翁反倒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就像是稀松平常見慣了。
驚秋看了衆人一眼,陳淩波點點頭,其他人也沒異議,便由老翁帶路。
他無須借助火光認路,直接就帶着他們往來路走,衆人跟着轉身走了好一會兒,發現腳下真多出幾條岔道,老翁鎮定自若,幾乎看也不看,就朝最左邊的走去。
驚秋:“老丈如何稱呼?”
老翁道:“我啊,我姓……咦,我怎麼想不起來了?我明明姓……哎喲!”
驚秋:……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路能帶對嗎?
老翁拍了拍腦袋,終于想起來了:“我姓梁,是了,我姓梁來着!”
陳淩波:“梁翁,我們沒去過城裡,那兒是不是很大,花燈多不多?”
他們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鄉野之人,但陳淩波說沒去過城裡,老翁也毫無知覺,隻順着他的話點頭。
“大啊,大得很呢!你若想逛,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今日正好是中元佳節,萬鬼遊城,流水盛宴,咱們現在走快些,興許能趕上遊城剛開始呢!”
雖然知道這歸墟光怪陸離,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在聽見對方把“中元”和“佳節”連在一起說時,衆人還是感覺說不出的詭異。
謝長安問:“我們還要走多久?”
衆人雖以常人步伐在走,但實則已過去将近兩炷香,驚秋暗中助力,老翁步履與他們相差無幾,按理怎麼都該到了。
“快了快了!”老翁答道,忽然卻停住腳步,轉頭來看她,“你,你是靈均?”
謝長安還未答,老翁又連聲道:“是了是了,你就是靈均,我不會看錯!靈均娃兒,你不是去修仙了嗎,你怎麼回來了?”
其他人都朝她望過來。
謝長安眉心一跳。
棹月曾說過,靈均所在的下界已然在仙亂中毀了,這老翁又還能認出她,難道他們現在置身的地方,正是徐盈天毀滅後流離在歸墟的碎片?
說起來,她現在的容貌與原先的靈均已有了少許出入,托庇于之前從慶煞那裡得到的戰魂骨,她的神魂與靈均的仙體融合無礙,毫無半分破綻,對于凡人來說更不可能分辨。更何況過去這麼多年,靈均的氣質容貌與在凡間時必有了很大變化,這老翁如何能輕易把她認出,難不成是本尊的氣息在歸墟内更容易辨别?
這其中不能細究,細究起來,就處處透着無窮詭谲。
“我是靈均。”
許多念頭和懷疑一閃而過,她面色不改。
“您老還認得我?”
老翁:“怎麼不認得?你小時候衣裳大都是我家婆娘裁的呢,你家娘親兄長都盼着你回去,他們給你攢了不少嫁妝錢,還說你若是被仙長們嫌棄,歸家了也能有一份厚厚的嫁妝,不愁找不到人家……你真被逐出來了?”
這會兒又熟稔無比,滔滔不絕了,仿佛這段話已經在他腦海裡萦繞千百遍,終于得到說出來的機會。
謝長安順着他的話道:“沒有,仙長們念我修煉辛苦,讓我回來看看,娘親和兄長他們都還好嗎?”
老翁:“都好都好,他們若知你回來了,定然高興得很……看,那邊就是城門了,幸好今日過節,不宵禁,不然我們恐怕要像昨天在外面等一宿了!”
驚秋:“你昨天被關在外面?”
老翁:“是啊,我每天都來,經常不能入城。”
驚秋:“你每天出城做什麼?”
老翁不作答了,像沒聽見。
驚秋又重複問了一遍,對方反倒說起天氣冷暖。
陳淩波制止他還要追問下去:“此地不能以常理論斷。”
驚秋壓低聲音:“他連自己姓氏都差點忘了,卻每日都要重複入城,是不是他死的時候,正往回城的路上趕?”
他說出衆人心中所想,隻是誰也沒有答案。
衆人議論不避諱老翁,後者也恍若未聞,兀自說着自己的話。
高大城牆近在眼前,城門大敞,不少人在白夜中進進出出,隻是悄然無聲。
謝長安擡起頭,看見城樓上挂着石牌,上面卻一片空白,并未镌刻地名。
入了城,燈火迎面而來,點點簇簇,都在半空懸浮的燈籠内,黑色火焰下陰影搖晃,他們看見了更為熱鬧的景象。
有人提着包袱急匆匆趕路,孩童被母親牽着手卻眼巴巴去看糖人,少年男女提燈并肩而行,不時相視一笑。
溫馨,暖意。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煙火人間。
但,在白夜黑火映照下,這些景象,都是黑白顔色的。
領他們入城的老翁,入了城之後也不例外。
若不是他們身上還是原來的衣裳顔色,驚秋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
“靈均,徐盈天原先也是這樣的?”他忍不住向謝長安求證。
饒是謝長安從未去過徐盈天,也知道答案。
“自然不是,而且這裡應該不止一個徐盈天。你們看那個人。”
衆人循她所指望去,正好看見不遠處一人轉身,視線落在梁翁身上,空白的臉慢慢就起了變化,在數息之間變成梁翁的臉,可她分明又是女身,這就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殊為詭異可怖,臉是老翁臉,身是中年婦人微微豐腴的身體。
這人揉了揉臉,将白胡子紛紛揉掉,又扭扭脖子,面色如常,慢慢走遠了。
一切景象皆為黑白,偏生這張臉,卻是彩色生動的。
驚秋:“這像是……無相天裡的化臉術?”
幾乎不出聲的小朱終于開了金口:“何為無相天?”
陳淩波:“已經隕滅的三百八十諸天之一,傳說無相天裡的人大多生來無相,唯有修行者方能有相,此人能模仿他人長相,也許曾是無相天的修士呢……可這白夜黑晝,颠倒無常,黑白成像,既非徐盈天,也不像無相天。”
驚秋:“此地果然……詭異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