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浠水旁搭起一個小涼棚,底下鋪着江玦的雲水披風。李靈溪坐在披風上看江玦忙前忙後,終于把采玉工們都安置好。
快到卯時,江玦走回涼棚,沒和沈煙煙說一句話,躺成一個闆正的姿勢睡着了。
李靈溪心說:這般不設防,多少有點看不起我。
可惜她也累了,就算想做些什麼,眼下也不是好時候。
江玦睡得安靜平和,李靈溪瞧了他好幾眼,慢慢挪到他身邊睡下。
卯時過不久,天亮了。李靈溪被日光照得睡不着,睜開眼睛,看見江玦已經坐起身,正擦拭自己的劍。
一隻雪鸮停在江玦肩頭,眼珠子滴溜溜轉着。
李靈溪慢騰騰地起身,順手撿起江玦的披風遞給他。
看他沒有反應,李靈溪将手移到江玦腰際,像要解他腰帶。江玦無動于衷,下一刻,李靈溪把他的金虞符拿了出來。
“隻有冊封為王的皇子才被授予金虞符,可你還沒有出生,名字就刻在了這枚虞符上。”
李靈溪坐直了,看着江玦的眼睛,“先帝後很期待你的降生。可趙王殺了你的父兄,你好像也沒有很傷心。”
“天桑山太遠了,”江玦頓了一下,“我當如何感懷生身父母?”
這話不是反問,而是切實的詢問,他真的想知道正常的、由父母撫育長大的孩子該作何反應。
李靈溪想起那對着藍衣,執長劍的年輕夫婦,出神了片刻。
那是一片溫暖的花田,生長着南國葳蕤的花樹。漫長夏日裡,鳥鳴與山澗流水合奏,青山上雲蒸霞蔚,寫盡了人間華美。
那是她曾有過的家。
江玦見李靈溪神色黯然,有些後悔說出這些話。
李靈溪道:“由心而發,有情則有所為。”
其餘都是枷鎖,不必模仿強求。
她沒有要細說過往的意思,江玦也沒有追問,轉而道:“魔修斬殺了一隻萬年神龜,用神龜的屍體堵住水流,以緻上遊河水泛濫成災,下遊同州斷流。”
李靈溪朝外看,隻見浠水河道被清空,有一股細細的河水流淌着。
江玦又說:“我要進城貼一封告示,讓同州百姓知曉真相。”
李靈溪有氣無力道:“我跟你一起去。”
江玦沒有拒絕。
昨日劉萬旭死了,刺史府封不住消息,同州百姓一面哭嚎着“旱魃為虐,絕我同州”,一面向城外奔走。
待出了城,卻發現浠水有了涓涓細流。
李靈溪和江玦戴着幕籬,走在向外奔湧的人群中間,聽見他們又驚又喜的歡呼:“河裡有水了,有水了!”
一個稚嫩童聲道:“旱魃死,浠水來。旱魃死,浠水來!”
小女孩壓根不懂這些事,隻是把大人們常說的話學着說一遍。此時,這話讓同州百姓憬然醒悟:為害同州的“旱魃”不是那些被燒死的女子,而是他們敬重信任的刺史劉萬旭。劉萬旭死了,浠水就回來了!
向外逃難的百姓紛紛轉身,回城去找劉萬旭“讨說法”。
江玦貼好告示時,劉萬旭的屍身已被憤怒的人們拖上大街,讓烈日曬着。
城牆榜下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振臂高呼,說要幫鳳箫門的仙君挪神龜。不多時,一群青壯年浩浩蕩蕩地出城向西邊走去。
主街上,江玦和李靈溪戴着幕籬,與人潮相逆而行。
城内怨氣已散,江玦放下心來,對李靈溪說:“走罷,回桃山莊審夏玉。”
正待李靈溪反應,一位老婆婆走到他們跟前,小心翼翼問:“二位可是昨日劫法場的仙長?”
江玦往前一步,将李靈溪擋在身後。
那老婆婆抹了把眼淚說:“多虧有你們,多虧有你們啊!”
這樣的場面江玦見多了,面上無波無瀾。他扶起老婆婆,輕聲說幾句寬慰的話,讓她不要宣揚他們的身份。
李靈溪卻是第一次見,感覺渾身不自在,準備轉身離開。步子還沒邁出一步,忽覺衣袖被人拉扯,她又低頭去看。
老婆婆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白蘭纏花钗。
“我……我沒什麼可謝兩位仙長的,這枚纏花钗送給仙子,望仙子不要嫌棄。”
李靈溪沒應聲,江玦徑直接過那纏花钗,掀起李靈溪的帽紗簪了上去。
老婆婆喜笑顔開道:“仙子真是漂亮極了,二位好生般配。”
江玦隻想承了她的感激之情,讓她心中不再挂懷,不料她會這樣誤會。
李靈溪适才還百無聊賴,聞言笑開道:“多謝婆婆,我也覺得我們很般配。”
江玦轉頭,正好李靈溪也側臉來看他,對着他笑。笑裡化春風繞秋水,揉碎了細雪照月光,仿佛四季景明都叫她兜在眼眸裡,全都送給江玦了。
江玦教她看得心口發麻,垂下眼睫躲避了視線說:“胡鬧。”
去桃山莊路上,李靈溪摸着發間白蘭說:“我以為雲水門除魔衛道是為修煉,不會收受百姓的贈禮。”
江玦好似有些哽住,半晌才說:“在羽化登仙之前,我們也不是喝露水活着的。錢可以不收,這種一看便是用心做的小東西,不收,有人會遺憾一輩子。”
李靈溪快走兩步,轉過身面對江玦,倒着走。
“這麼說,你收過很多人送的小東西了?”
“嗯。”
“有沒有小姑娘送的。”
“不記得了。”
李靈溪苦惱道:“這可怎麼辦啊,我還想給你繡個帕子,送個劍穗什麼的讨你歡心呢。可惜你見過太多好東西,怕是不稀罕了。”
江玦忍了又忍,問:“你會刺繡?”
李靈溪明媚一笑,“不會。”
江玦無語一陣,“那你說這些做什麼。”
李靈溪說:“我可以學。江玦,為了你,我可以學刺繡,練女工,洗手作羹湯……”
江玦打斷道:“不需要。”
李靈溪當然知道他不需要,隻是很喜歡看他窘迫的樣子。
一日三餐都有人備好、四季衣裳都有人呈上的仙門首徒,怎麼會需要一個做女工的妻子呢。這些話說出來,仿佛一副人間小夫妻過日子的尋常畫面。江玦會情不自禁地跟随她想象,然後感覺難堪。
目的達成,李靈溪開懷笑着,因為倒着走險些撞樹。
江玦一把拽她回來,漠然道:“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