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已經無聲無息地爬滿梅擁雪的後背。
在這難言的靜默裡,身旁男人每次平靜的吐息,聽起來都像是死神在默默地擦拭他鋒利的鐮刀。
盡管姜橫雲擺出一副随意的姿态,正言笑晏晏地往前走着。
但梅擁雪還是有種感覺:此時此刻,姜橫雲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鎖定在自己身上。
就像是青蛇潛伏在草叢,黑貓隐沒于陰影,鳄魚把雙眼以下都沉入水面,僞裝得像塊石頭。姜橫雲仿佛一個耐心的獵食者,不動聲色地抛出一塊細餌,随後便隐匿而幽靜呆在一旁,等待着觀察梅擁雪的反應。
思考越久,破綻越大。所以梅擁雪不能猶豫、不能搖擺,她必須在短時間内給出一個合理的反應。
微不可查的滞澀感隻存在了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時間。
緊接着,梅擁雪相當自然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也是,以我和姜兄并肩作戰的情誼,若不知道彼此名姓,說出去都令人好笑了。”
“姜兄莫笑,我的名字是……”
名字,這個信息看似簡單,但卻是所有信息裡面,最容易出現纰漏的一環。
因為從小到大,人類和自己的名字之間,已經建立了非常确切的代入關系。人們會在被叫到名字,或是聽見和名字相似的字眼時,零點幾秒内觸發條件反射機制。
這就導緻假名很容易在細微處露餡兒。
不過,這個問題難不倒梅擁雪。
——想不到吧,作為現代人,她是會有那種使用了很久,久到聽見後會下意識觸發綁定意識的網名的!
就是吧,這個名字……
嗯,該怎麼說呢,它真的是那種,很特别的那種……
“沒事兒?”姜橫雲面色古怪地重複了一遍,“梅姑娘,你是說,你的名字叫‘梅事兒’?”
他直勾勾地看着梅擁雪,眼中清晰地浮現出幾個大字: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吧?
梅擁雪也知道自己給出的名字離譜,她握拳擋在唇邊,輕咳一聲,勉強解釋。
“你誤會了,我叫‘梅釋兒’,釋然的釋。此外還有個别名,叫做‘溜溜’。”
今天流下的淚,都是過去腦子裡灌進的水。
誰讓她當初注冊賬号的時候,為了好記,就把主播id取成了“梅事兒”呢。
姜橫雲十分驚歎,十分驚奇,十分地驚為天人。
他把梅擁雪的假名翻來覆去地念了幾遍,終于忍不住出言請教。
“‘釋兒’和‘溜溜’二字相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知其中有何典故嗎?”
其實沒什麼典故。
主打的就是一個“您沒事兒吧,沒事兒就吃溜溜梅”。
梅擁雪一臉淡定地瞎編:“後一個是父母起的,長大以後,有個長輩說這名字聽起來太過随意,便替我改了。”
——難道“沒事兒”聽起來就比“沒溜兒”好到哪裡去嗎?
——你這長輩也不是親生的吧!
姜橫雲的眼中分明這樣寫着。
“你那長輩的想法,還挺别具匠心的。”
姜橫雲的表情有點一言難盡,就像是在過年聚會裡看見親戚家的醜孩子,迫于情面總要搜腸刮肚地誇上兩句。
“這兩個名字都,頗有野趣。從字音和字義上看,他們一定是希望你能平安無憂、跑得很快吧!”
真摯的語氣和泥沙俱下的形容同時出現,簡直讓人分不出他是不是在陰陽怪氣。
梅擁雪虛弱地一笑。
“謝謝你的祝福——很多情況下,我也希望自己能平安無憂,跑得很快啊!”
特别是剛剛以為自己即将露餡兒的時候啊!!!
至此為止,氣氛重歸祥和,關于姓名的試探看似已經有驚無險地過去。
但梅擁雪知道沒有。
她必須得再追問一次,哪怕明知道那問題聽起來會非常危險。
“說起來,‘梅’可不算是大姓。我如此恰巧地出現在姜兄身邊,又恰好和姜兄你的仇敵同姓,姜兄不會懷疑過我吧?”
姜橫雲輕輕地看了她一會兒,繼而坦率地點了點頭。
“之前确實懷疑過。”不過現在,他已經不那麼想了。
梅擁雪神色不變,但悄聲松開的手掌裡,已經浸滿了濕漉漉的汗。
果然,她選對了。
梅不是一個大姓。
如果她真是一個完全清白的、和梅擁雪無關的存在,聽到這個和自己同姓的仇敵名字,多少會泛起幾絲好奇心。
不過。
梅擁雪摸了摸自己的臉孔,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疑問。
姜橫雲是從來沒見過“梅擁雪”的臉嗎?
還是說,自己作為“梅擁雪”和姜橫雲見面時,用了其他方式來易容遮掩呢?
大概是排除了梅擁雪的仇敵身份,姜橫雲身上傳來的氣息更加放松了些。
“說來也巧。”姜橫雲不知想起什麼,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神色,“這一年來,我遇到的梅姓人物,加起來竟比前半生遇到的總和還多。”
“若說可疑,釋兒姑娘甚至排不上其中前三。”
***
剛經過一番大戰,兩人都有些筋疲力竭,亟待修整。
而吞天飛蟒作為秘境裡生物鍊頂點的存在,被它氣息彌漫過的地方,短時間内都不會有妖獸進入,是個再合适不過的休息地點。
恰逢天色漸晚,夜幕星垂。
姜橫雲點起一堆篝火,兩人披着沐浴後半潮濕的頭發,懶洋洋地坐在火堆旁聊天。
他們背後倚着吞天蛇蟒巨大的屍身,竟也有種刀山血海中的奇幻安閑。
姜橫雲就地取材,從吞天蛇蟒身上割下一大塊最鮮嫩的腹肉,捶打的微微松軟後,正反幾下劃出麥穗花刀,再現場采集幾味草藥調制料汁,浸泡了一會兒後架到火堆上燒烤。
蟒肉滋滋地烤出透明的油滴,油脂落到火焰上,便噼啪爆起高漲的焰光。
梅擁雪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在撲面而來的油脂香氣裡,看着逐漸泛起熟色的烤肉,她連腸胃都發出了雀躍的鳴響。
“這條吞天蛇蟒共長二十四丈六尺,能剝下一張整皮,剔出整副蟒骨,外加完整的蛇膽、毒牙和毒腺。釋兒姑娘有什麼想要的部分嗎?”
“嗯?”
梅擁雪先是一愣,随後一震。
對了,那個被她攪碎成豆花兒的蟒蛇腦袋,她得留在自己手裡。
“蟒首?好,我待會兒割給你。”
姜橫雲答應着,餘光看見梅擁雪下一秒的動作,正在切肉的手瞬間頓住。
“……釋兒姑娘?”
姜橫雲有些僵硬地移開眼睛,聲音也變成棒讀的模樣,好像開始默默地懷疑人生。
“你想要蛇膽也行,蛇骨也行,我沒說不給。”
“多謝姜兄。”
“總之,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商量……真的可以商量。”
“那,再謝謝姜兄?”
“……所以釋兒姑娘,你能先,别脫了嗎?”
最後幾個字,簡直像是生生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
梅擁雪繼續豪放地脫着衣服,态度十分坦蕩。
她醒過來時,身上穿着件裡三層外三層的華美宮裝,裙擺層層疊疊,旋轉起來時如同展開一片色澤夢幻的紗海,景象美不勝收。如今隻不過是剝下一層,從外面看完全瞧不出衣服少沒少。
“飛蟒蛇頭太大,提着不方便,我想用衣服給它打個包裹。”
姜橫雲沉默了。
片晌之後,他無言地提問:“釋兒姑娘,你進秘境的時候,身上沒帶儲物袋嗎?”
梅擁雪最外層的羅衫已經解開一半,那層薄紗如今正堆挂在她手臂上,而她自然而然地張開雙臂,毫不羞澀地直視姜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