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個舞紅绡同時開口,她們的聲音奇異而整齊,彙聚成一股腥氣撲鼻的汪流。
“挑釁本尊,當死。”
“惹怒本尊,當死。”
“對本尊出手,罪當萬死!”
“……”
衆多舞紅绡吟誦的聲音仿佛一曲詭異的歌謠,在她們密密麻麻的注視下,梅擁雪一直低垂着頭,連眼睛都不敢略微擡起一點兒。
她用一隻素白的手掌緊貼着額頭,雙肩輕微地發着抖,像是已經提前感到恐懼和畏縮。
梅擁雪柔弱地開口,她的聲音也像是被重物壓着一般,細細的,幽幽的,好像極其費力才能強行擠出那麼一絲。
“左護法,我能不能,能不能問個問題。”
舞紅绡們沒有回答。
但左護法既然并未立刻出手,便是無聲默許。
大概對于梅擁雪這個突然跳出來偷家的小賊,哪怕殺神如同舞紅绡,也會感到幾分好奇。
梅擁雪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做過專業檢查嗎?你真的不是藍黃綠色盲嗎?醫生,啊不,杏林道怎麼說?”
周圍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危險起來,舞紅绡勃然大怒,離梅擁雪最近的幾個血紅色身影化作飓風,帶着股橫行霸道的氣勢撲了上來。
“你去死吧!”
梅擁雪還在徒勞地試圖解釋:“我不知道你沒有相關的生物知識,但我必須得說,能看見白色骨頭,證明不了你不是藍黃綠色盲……”
碎碎講着這些舞紅绡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知識,梅擁雪終于擡起頭來。
和她念叨的那些無害無聊的内容相反,這一刻,梅擁雪嘴角挂着張狂而危險的笑意,眼神也逐漸變得冷烈偏執。
假如舞紅绡了解過梅擁雪的為人,她将意識到,此刻的梅擁雪變得和平時有多不同,此刻又和陷入嗜血瘋狂中的自己有多相似。
但即使從未見過梅擁雪,舞紅绡也已經察覺到危險的氣息。
那股令人膽寒的熟悉疼痛,正順着梅擁雪的頭部經脈,緩緩地向上攀升,而且愈演愈烈,終于在這一秒攀升到了最頂點!
這一刻,梅擁雪疼得渾身發顫,幾乎靠自己無法站穩。
可她的笑容,卻仍是那麼燦爛又放肆。
“血龍吟,停一停,快别吃你那破筍了。”梅擁雪曼聲笑道,“來吃我的虧吧。”
不曾有一刻猶豫,就像是酣暢淋漓地抛擲大型重武器那樣,梅擁雪以神識為導線,把此刻所有頭痛欲裂的瘋狂和折磨,全部丢向了血龍吟!
在梅擁雪的注視下,血龍吟似乎僵直了一瞬。
半秒鐘後,鮮血彙成的灘塗地動山搖,白骨王座驟然坍塌,赤紅色的巨龍狂亂地揮舞着粗壯的尾巴,用頭在天空上撞擊出一聲聲悶響,同時發出一聲高亢而暴厲的嘶鳴!
“嗷——!!!”
直到血龍吟完全舒展開自己的龍軀,才讓人意識到,它在舞紅绡的精神世界裡,占據了何等重要的一席之地。
倘若它乖乖蜷縮安眠,它便是整個精神世界的頂梁柱;倘若它稍有風吹草動,精神世界就要掀起不安的波濤。而倘若血龍吟如現在一般,攝入過量興奮劑一樣地狂蹈亂舞——
隻見天地之間下起血紅色的傾盆暴雨,世界如蛋殼般裂開細碎的痕迹,此方空間徹底變成巨龍的蹦床樂園。
舞紅绡化作的兇猛飓風,才剛剛擦上梅擁雪的邊兒,就被血龍吟忽然發起的暴./動撞碎了形狀。
腳下的大地先是抖動起來,随後“嘩啦”一聲洩成了一泡汪洋。梅擁雪被血海卷起,一口氣抛上浪尖,舞紅绡的意識似乎被撞擊成分裂的碎片,血龍吟還在精神世界裡狂亂地舞動,肉眼所能見到的一切都亂成了一鍋粥。
但是……
梅擁雪驚異地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頭。
她的腦袋,好像沒有之前那麼疼了。
那股惹得她頭疼難忍、冷酷暴烈,又難以控制的殺伐欲./望,似乎也借着剛才那個機會,一口氣傳輸給了血龍吟。
不用吃什麼紅色小藥丸,血龍吟就是梅擁雪最好的良藥!
想通了這一點,梅擁雪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在最初的小紙條上,過去的自己會留言提醒,立下小目标,殺了舞紅绡。
她過去是否與舞紅绡之間存在過節,尚是未知數。
但舞紅绡的血龍吟能治她的頭疼,卻是毋容置疑、闆上釘釘。
眼看舞紅绡的精神世界變成兵荒馬亂的一片,梅擁雪敏銳的戰鬥意識,如同雷達般豎起。
渾水正好摸魚。
她現在下手,就算不能重傷舞紅绡,偷點血龍吟回去也好啊!
神識再度化作閃着光芒的利刃,梅擁雪手持利劍,快樂地朝血海當中最近的一個舞紅绡撲了過去。
她和那些明明無處不在、但接觸不良變得斷斷續續的舞紅绡玩起了戳戳樂。
什麼,你說梅擁雪剛用兩下神識,腦袋又開始疼,情緒又開始躁,理智下線想發瘋?
沒關系,全都丢給血龍吟!
血龍吟狂暴的更厲害,整個世界上下颠倒,把她的意識颠簸得站不住腳?
沒關系,這不是有神識長劍嗎?随便往身邊的哪裡一插,把自己固定住。
诶,你說梅擁雪剛用兩下神識,腦袋又開始疼……?
沒關系,全都丢給血龍吟!
……
總而言之,在這種“雞生蛋,蛋生雞”一般的奇特循環裡,有一個人率先發了瘋。
——舞紅绡。
當然是舞紅绡,隻能是舞紅绡。
她本來進到秘境裡打菜雞局,好好地吃着竹筍唱着歌,忽然就被梅擁雪給偷家了!她當然做夢都想滅了梅擁雪,回到沒被梅擁雪打擾的好日子裡去!
放棄了拉住越來越瘋的血龍吟缰繩,舞紅绡也徹底進入狂化狀态。
這一刻,她隻身變作兇猛的怒焰、洶湧的波濤、滾滾不盡的泥石流,鋪天蓋地地朝梅擁雪湧來。
舞紅绡不計得失,不計傷痛,不計代價和後果。
隻有一個目的,她要梅擁雪死!!!
精神崩斷的舞紅绡,完全無視梅擁雪神識帶來的傷害,她像是泥沼一般,一層又一層地死死壓在梅擁雪身上。每當梅擁雪費力地撥開舞紅绡的束縛,露出口鼻和面目,舞紅绡就果斷地重新覆上,比上一次還要更厚更沉。
“咳……噗……咕噜咕噜……”
梅擁雪仿佛被一條牛筋紮帶纏了個從頭到腳。
她越是奮力掙紮,束縛的力量就綁得越緊,幾乎勒斷骨頭,唯一能做出的像樣反擊,竟然隻剩下吐幾個神識化成的泡泡。
“舞紅绡,你……咳……”
此時此刻,舞紅绡的外表像極了神話中的美女蛇,她如複仇的美杜莎般牢牢固定住梅擁雪,聽到敵人垂死掙紮時的呓語,便妖娆地側過臉來,矜貴地分給梅擁雪半隻耳朵。
然後她就聽見,梅擁雪發表以下重要講話:
“左護法……你……能不能……換個顔色……”
“看久了……眼睛……好痛……”
舞紅绡:“……”
還他大爺的惦記着你那藍黃綠色盲症呢!
去死去死去死吧!
眼看梅擁雪就要被絞殺當場,無人在意的角落裡,血龍吟打滾拆家拆到一半兒,忽然又瞥見了浸泡在血水裡的那節竹筍。
它不假思索地俯沖下去,一口銜住,然後……
被鮮血飽浸也不曾變色的銀色竹節,忽然毫無預兆地在血龍吟口中炸開!
這一炸可謂推金山,倒玉柱,大半個精神世界在強大的沖擊波中,生生化作齑粉。
舞紅绡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纏裹着梅擁雪的層層束縛因此松開。
梅擁雪大半個身子懸在破碎世界的邊緣,身上傳來一股強烈的抽離之感,似是馬上就要脫離舞紅绡的精神天地。
可她還沒殺了舞紅绡,能治病的血龍吟也沒搶到!
恰好血龍吟破破爛爛的尾巴化作柔軟液态,在梅擁雪面前急躁地拂過,梅擁雪見了,心下一橫,眼睛一閉,二話不說,一口就啃了上去!
來都來了!
不能白來!
下一秒鐘,梅擁雪重重一墜,在剛勁的拉扯感裡,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現實世界的大地似乎也在震動,讓梅擁雪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緩緩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柔黃色的明媚陽光、霜白似月的銀色竹林、漆黑的泥土與身下茸茸的一層綠草。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擋在她的面前,如同敵人無法逾越的堤壩。
這個色彩斑斓的畫面,不由令人心生暖意。
緊接着,梅擁雪聽見憤怒的龍吟。
隻見不遠處的竹林之外,血龍吟由内而外,同時被七八十根銀色的竹子破腹而出,在它身上橫七豎八地戳着,看起來像是隻造型詭異的刺猬。
除此之外,血龍吟的肚子上也被炸開了一個大洞,幾乎把它整個身子斷為兩截。
舞紅绡踏在血龍吟的背上,極力命令血龍吟往高處飛、往遠處飛。
相對應地,她腹部似乎也有一個血糊糊的傷洞,此刻正一手按住傷處,另一隻手掌虛虛懸在血龍吟上空,好讓金材部分液化,拼接成一條縮水變瘦的新龍。
顯然,剛才姜橫雲做了些什麼,讓血龍吟和舞紅绡都吃了個大虧。
梅擁雪後來才知道,姜橫雲提前在竹下無塵裡,藏了一種極其容易引爆的粉塵。
他趁着血龍吟剛剛吞下銀色金材,還來不及消化的時刻,在血龍吟的核心處制造了一場劇烈的爆炸,大傷了血龍吟的元氣。
這下子,就連殺起來昏天黑地的舞紅绡都不敢戀戰,而是謹慎地防禦着姜橫雲的方向,表露出鮮明的退意。
但和她愈發保守的戰鬥策略相反,舞紅绡的表情,看起來簡直是氣瘋了。
“好一個竹下無塵!好一個正人君子!連含笑九泉灰這種東西,你都用得如臂指使!”
“姜橫雲,你真是好極了!”
對于舞紅绡明顯的反話,姜橫雲聽着如沐春風,仿佛正在接受什麼贊許,眉眼裡含着微微的溫潤笑意。
他慢條斯理,一根根收回紮穿了血龍吟的竹子,身上散發出一股勝券在握的氣質,仿佛想要照葫蘆畫瓢再來一次。
“左護法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竟以為在下是個正人君子?”他似乎有些吃驚,“不會是貴教右護法嚼的舌根吧?”
姜橫雲痛心地拊掌搖頭:“哎呀,這就是左護法你的不是了。畢竟,淩丹卿那個廢物的話,你怎麼也相信啊?”
再給舞紅绡一百年時間,嘴皮子大概也修煉不到姜橫雲這麼利落。
她吃了這個悶虧,實力大減,雙足根本不敢沾地,冷哼一聲,帶着血龍吟如天邊紅雲般飛遠。
隻有一句咬牙切齒的宣判,像是詛咒,也像是提前下發的戰貼。
“下次見面,姜橫雲,就是你和她的死期。”
用怒視狗男女般的眼神,冷冷地看了姜橫雲和梅擁雪一眼。
舞紅绡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短短幾次呼吸的工夫,就遁出了梅擁雪的視野之外。
舞紅绡剛剛離開,姜橫雲就再也維持不住遊刃有餘的輕松假象。他悶哼一聲,扶着身旁銀竹,軟軟地滑坐在地。
梅擁雪見了,連忙撐着地面站起來,上前想要扶住他。
她身體剛剛一動,手掌下面就傳來皮膚被硌的觸感。
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枚血紅色的小小圓珠,表面閃爍着金材特有的光澤。
“血色圓珠”原本正緩緩液化,想要滲進土壤,溜向離它最近的一棵銀竹。
但似乎察覺到了梅擁雪的注視,那團史萊姆似的液體先是渾身一顫,僵在當場,然後老老實實地重新變成了珠子模樣。
“……”
梅擁雪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色澤、這個能力,這個感覺……
這不是血龍吟嗎!
她臨離開精神世界之前,瘋狂啃啃啃的那一口,居然還真把血龍吟給帶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