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起來,大口喘息、口幹舌燥,窗簾拉得太緊了,一絲光和氣都不透,他大步過去,唰地一聲拉開。
窗外,簡直是一出魔幻現實主義大片。
停車場還是那個停車場,小車大車都趴伏得安穩、紋絲不動,但顔色不對。
整個停車場,不止停車場,視線裡的一切都被裹在湧動着的半透明油彩當中,明明房子、車子乃至路燈、垃圾桶等各類大小物件都是靜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遊動、擠壓、碰撞、甚至互相滲透的。
色彩有多種,油黃色、青綠色、黑色、紫紅色,以及來不及細細辨認的其他顔色,色彩的詭異流動帶來了視覺上的假象,會讓人覺得,整個環境也在扭曲、變形。
更妖的是,陳琮可以肯定,這些色彩不是看畫那種平面二維的塗抹,而是三維立體鋪展的,所以色彩行進之際,會隐約出現明暗的拖影。
還有,這些顔色本身也不平靜。
油黃色在晃漾,陳琮就是憑這一點确認自己是在做夢。
青綠色中有霧狀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雜點以及流動痕迹,紫紅色中又好像有針,極細極長,貫穿其中。
他乍看時覺得,這種多色的混雜頗似梵高的名畫《星月夜》,後來覺得不适,更像《呐喊》,試想想,《呐喊》這幅畫,所有顔色躁動般遊起來撞起來擠壓起來,還向着現實入侵、三維展開,并且每一種顔色内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來,是能殺人的。
這不止是眼花缭亂,這是讓人的五感運轉都崩盤了,陳琮呼吸急促、心跳過速,開始出現幻聽,甚至會突然驚懼,覺得那顔色鋪天蓋地、即将把自己壓扁。
多虧了突如其來的一聲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細釣線,把他從那個窒息的大漩渦裡顫巍巍拎釣出來。
陳琮騰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這真還不如夢到蛇呢。
顔如玉跟他說話:“怎麼,做噩夢啦?吓我一跳。”
陳琮轉頭看。
那聲信息音不是幻聽,顔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機消息,一張臉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陳琮抹了把額頭的汗:“幾點了?”
顔如玉答非所問:“嚯,天不亮發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麼事了。”
還念給陳琮聽:“第四十七屆大會延期,會衆可根據工作安排,自行選擇去留……散會咯。”
這就……散會了?
陳琮覺得自己有一半還停留在夢裡,聽顔如玉念信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連綴成句,就是反應不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僵了會,下床走到窗前,拉簾推窗,想讓淩晨的寒氣幫自己醒醒腦。
天确實沒亮,但邊緣處最稀薄的地方,已經隐隐滲出晨曦的微白,停車場還浸在安靜泛黃的路燈光中,正對着窗停了輛藍色的皮卡,車燈像兩隻呆滞的眼。
一陣風吹來。
真特麼冷啊,陳琮抖抖索索伸手,又關上了窗。
***
肖芥子也還沒醒。
可能是因為昨晚上運動量有點大,她睡得很好,停車場靠近馬路,總在過車,其實有點吵,但聽習慣了之後,車聲就像河流,連綿不斷,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睜開眼的時候,身周都是霧,像混沌初開。
這場景,她每晚都能見到。
她爬起來,向着霧裡走,心裡很平靜,知道走着走着,霧氣就會漸漸消散,接下來,會像書裡說的那樣: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升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來。
沒有霧了,可能是因為多“長”了一隻眼睛,這次看周圍,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闊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頭頂,白色則自半空延展到腳下,分界處不是平直的地平線,是斜而巨大的一條——這個世界像是經曆過揮刀一斬,留了條無邊無際的刀痕做分界線。
肖芥子原地坐下,頓了頓又躺倒,阖上眼睛,兩手努力向左右伸展開,陷進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着的種子,而手指是種子上長出的根苗,要盡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養分。
姜紅燭說,這叫“石補”。
她說,吃東西是補,養石頭也是補啊,石頭也是能養的你信不信?就好比鄉下人養豬崽,它小的時候是你照料它,養大了,膘肥體壯,就該它回饋你了。
石頭養着養着,也跟人親,養到後來,就好開宰進補了,隻不過補的不是營養,是另一些東西罷了。
這話,肖芥子是信的,畢竟她的石頭是和田玉,而關于玉,民間自古就有很多說法,比如“人養玉,玉養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開宰了嗎,人平安那就是進補了,這種補,好過人參蟲草。
過了會,肖芥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睜開眼睛。
就在她身側不遠,有一處的空間似乎發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溫時,因為太陽炙烤引發區域空氣密度變化,光線産生折射,使得人眼視物失真。
有什麼東西,霧蒙蒙的一團,就在那一處,又鑽又掙,仿佛要拼命擠出來。
肖芥子目視着那一處,歎了口氣,喃喃說了句:“兩年了,懷個哪吒也該出來了,肖結夏,你怎麼就一直沒動靜呢?”
像是要回應她的話,有一根細長的東西,像電線,又像拗彎的鐵絲,自那一處突然蕩出來,又瞬間收了回去。
***
皮卡車内響起一聲發悶的駭叫,地上那個“繭”扭了又扭,終于掙脫開來。
肖芥子頭發蓬亂,身子微顫地頂着被角坐在一片黑裡,突然反應過來,揚手抓下最近一面車窗上的擋光膜。
天微微亮,場周的路燈已經熄滅,不遠處,興許是早餐店晨起作業,煙囪裡的白煙像霧,袅袅揚升。
什麼鬼東西,她的那個胎裡頭,是什麼鬼東西!?
紅姑呢,得趕緊去找紅姑問問。
念及姜紅燭,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識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紅姑居然一整晚都沒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