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芸沒能參與次日的端陽宴,天不亮,她就被攙扶上侯府西南角門外停着的馬車,前往宋家位于京郊的别莊。
佳節盛宴,府中女眷無暇分身,隻有母親鄒夫人獨個兒相送。
晨霭茫茫,回首再望那道朱紅色的大門,門頭上禦筆題字的金漆匾額,青灰的磚牆和晶瑩的翠瓦。
仿佛還能憶起當初剛入京時,自己頭回看見這座廣闊庭院時,澎湃的心緒。
她曾以此為家,做好了在裡面好好過一輩子的打算。
這裡有她最眷戀的時光和最傾慕的人。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心底的那個人,再也不可能了。
謝芸以為自己會流淚,車旁相随的鄒夫人早已經泣不成聲,奇怪的是,此時此刻她竟十分平靜。這種無波無瀾毫不動容的心态,便是絕望了吧?
不再抱有幻想,心死了,也便不覺得痛了。
亭廊内,書晴大哭着掙脫嬷嬷相扶的手,尚未妝扮完備,左半邊的鬟髻還未梳攏,遺留着發尾垂在耳畔。身後杜姨娘急得臉色泛白,壓低了聲音一再苦勸,“好姑娘,咱們不鬧了成不成?往後有功夫姨娘再陪你去外頭尋你芸表姐,眼看賓客就要上門,你這樣子給人撞見還要不要做人啦?”
連聲催促婆子們道:“快把她抓着,趕緊帶回房裡頭。”
原定謝芸本應過了端陽節才走,這回端陽節宴,依舊以表姑娘身份同幾個姊妹一道會客。昨日不知發生什麼變故,上院那邊突然決定要提早送她離開。杜姨娘本預備瞞着書晴的,阖府幾個姑娘裡頭,唯有書晴最離不得她的芸表姐,誰知清早不知聽見了哪個底下人說話,竟被她給得了消息。
謝蘅書意那邊尚穩如泰山,書晴卻是不依鬧了起來,非要追出去送行。
前幾年在夜市上頭,書晴受過拐子驚吓,自此變得不願見人不愛言語,性子越發的沉悶孤僻,就連她這個生身之母也難以跟她說上幾句。唯獨還肯接受謝芸,剛出事那段日子,書晴夜夜發噩夢,是謝芸貼身相陪,伴着她度過了那段艱難時光。杜姨娘心裡也是十分感激的。
隻是前番謝芸要去别莊避暑養病的消息剛傳出沒多久,她親自來探望了一回書晴後,杜姨娘才覺出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一向安靜沉悶的書晴,自從那回與謝芸說過話後,就變得十分容易激動,或是避着人獨自垂淚,或是突然發脾氣摔了茶碗,最過分的一回,就是那天在上院,當着所有人的面前潑了祝琰一身湯水。
便是她再如何遲鈍,也明白書晴不宜再接近這位表姑娘。
當衆給二房難堪,書晴已在嘉武侯夫人心目中落了個壞的印象。若今兒當着賓客面前再鬧一回,往後也便不用指望能在嘉武侯夫人跟前得臉了,隻怕婚事也會受影響。
嬷嬷們一番生拉硬拽,總算攔住了書晴。杜姨娘哭着勸道:“高低等這一天安穩過去,你還得跟在夫人身邊見客,千萬不可耍小孩子脾氣,算姨娘求你了行嗎?”
書晴對鏡垂淚不語,手裡抓着一隻雕花鑲玉的銀梳子,她知道自此以後,她隻能一個人頂着無盡的恐懼站在人前,再也不會有人為了護着她與拐子拼命,再也不會有人懂她的心結和陰影,再也不會有人包容她的缺陷……再也見不到她最喜歡的芸表姐了……
這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侯府西邊不常開的那片園子今日迎客,湖波澄碧,勾連蜿蜒的石橋之間拱着一座巨大的湖心水榭,楠木匾額上綠漆“别鶴雅築”四個大字。岸邊停有十數隻朱欄畫船,安排熟識水性的婆子侍婢在船上侍候。葶宜帶着人在橋上巡了一番,安排仆役調整陳設,布置座次,裝點果盤。
傳話的小丫頭來報,說“親家太太到了”,葶宜尤不放心地吩咐身邊的掌事嬷嬷打點這邊設席,一面匆匆帶着人朝上院趕去。
今日晨起葶宜身上就覺出不大舒服,小肚子隐隐泛酸發脹,自從四年前小産至今,身子一直調理不好,怎想到會在宴會當天出問題。一路走近院子,背上額上皆發了一層薄汗,聽得裡頭熱鬧的說笑聲,又不得不打醒精神應付。身為嘉武侯府的宗婦,萬不能在這時出半點差錯。
簾子掀開,淡淡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
已有幾個相熟的長輩太太攜小輩坐在裡頭,一見葶宜來到,紛紛住了話頭起身相迎。嘉武侯夫人身側兩個年輕女孩随衆人一道喚了聲“郡主”。
葶宜與長輩們見過禮後,親熱拉住一個女孩的手道:“瞧這眉眼唇鼻,怎生得這樣秀巧可人?跟二弟妹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叫我猜猜,你便是瑤兒妹妹吧?”
身穿水紅對襟長衫,撒花霜色百褶裙子的女孩正是祝瑤。
今日是祝琰作為宋家二奶□□回正式見客,她娘家的親眷自然被奉為上賓,葶宜主持慣各色大小節宴,一向與嘉武侯夫人配合得當,幾句話間就把祝家女眷介紹給衆人識得。
其實婚前兩家也有來往,隻是官階和圈子不盡相同,多數時候祝家也懂避嫌,掂量自家夠不上的那類宴請,便尋由頭避了。
“上回彭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郡主一回,隻是當天人多,沒能夠上前相叙,今兒又見着了,瑤兒給郡主行禮。”彎膝行了個晚輩禮,是對郡主和宋家宗婦身份的尊重。
“别這樣生分,都是自家人。”葶宜撸下一對白玉串子,戴在祝瑤手上,“随你姐姐一道喚我嫂子就是。”
又拉住祝采薇關心了幾句,送了一隻雕工精巧金絲珠钗。
衆人都誇祝夫人好福氣,幾個閨女大方知禮,才貌出衆……
賓客陸續前來,屋子裡越來越熱鬧,見過禮後,就命書意帶着小輩的姑娘們往别鶴雅築那邊先去乘船遊湖。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邊,幫襯着迎送遞茶,待到巳時正,便有管事的婆子笑着來報,說宴已備好,請衆夫人移步西園。
水榭四周紗帷迎風飛揚,長案上茶點飄香,玉盞磁碟,溢彩流光。正中空處坐着數名抱着琴和琵琶的樂伶,曲聲一起便揚聲唱起來。
湖面上清風徐送,遠眺湖對岸的高台,能看見其上觥籌交錯的身影。今日宋氏兄弟二人都在當值,嘉武侯的弟弟、宋洹之的三叔宋友卿負責了外院的招待事宜。男人們的正宴剛開始,宋友卿代表主人家緻辭,與賓客們碰杯。便在這時,跑腿的小厮匆忙奔進來,垂手在他耳畔低聲道:“三老爺,榮王殿下來了。”
今兒辦的是小範圍的宴會,隻邀請了關系極親近的幾個世家,并未大肆在外張揚。如何連榮王也得了消息,還不請自來,上門參會?宋友卿面上不顯,心下卻有些不安,一面低聲吩咐派人去知會嘉武侯及宋淳之,一面親自攜衆賓客迎了出去。
榮王乃是今上與淑妃蘇氏的幼子,堪堪及冠,今年初才蒙恩出宮在外立府,如今太後等正張羅為其選妃,他這時出現在宋家宴上,難免會引人多思。宋家二姑娘宋書晴、三姑娘宋書意皆值及笄之年,正待議親……
這邊廂葶宜也得了消息,借着斟茶的由頭在嘉武侯夫人身邊将事情說了,婆媳二人交換個眼色,嘉武侯夫人輕輕搖了搖頭,祝琰在旁,隻隐約聽見個“殿下”二字。
擡起頭來,見祝夫人正與幾家夫人聊得熱絡,尤其是那位越國公夫人。母親自從在上院時起,便一直緊随其側,祝琰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越國公夫人的婆婆,昌邑公主,今上胞姐……聯系那位令葶宜蹙眉、令嘉武侯夫人搖頭的“殿下”,一瞬間,許多之前想不通的事突然有了答案。
——祝瑤的婚事。
先前她在家裡備嫁之時便有些感覺了,父親和母親對她的婚事突然那般急切,先前還對外聲稱“老太太離不得,想多留兩年”,卻毫無預兆的又找上嘉武侯府,流露想要盡快完婚的意思。
好在婚約定下得早,雙方皆有所準備,否則隻那麼月餘時間,又要上京趕路,又要備嫁備宴,哪裡來得及?
當時在家裡瞧祝瑤流水式的裁新衣,打首飾,說是為了參加她的婚宴備用,她便隐約猜知,家裡多半要為祝瑤備婚事了,所以要将她這個“老姑娘”盡快發嫁出去。
今日再瞧祝夫人明顯的追捧着那位越國公夫人的架勢,對祝瑤想嫁的那個人,她突然也有了模糊的猜測。
偏過頭去瞧水波蕩漾的碧湖,幾隻畫船從遠處徐徐靠近。祝瑤等人就在那條船上。
婚後三日回門,母親就急不可耐的催促她盡快治宴,帶同祝瑤和采薇參加,說來說去,便是為着這件事吧?
闊别經年,其實祝琰早對父母之愛、姊妹情誼瞧得淡了。
祝瑤比她小三歲,幾乎是她剛記事時起,母親那一整顆心,便全都撲在了更需要照顧的祝瑤身上。臨去海州那幾日,她絕食明志,不願離家,哭鬧哀求,跪在母親裙角下百般叩首,都沒能改變自己離鄉的命運。
初到伯父家中,身邊人全說着帶有江南口音的話,她聽不懂人家說什麼,人家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小小一個女孩子,獨自站在霧蒙蒙的大海邊遙望着往來的船隻,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那麼一艘船駛來,接她回家去。
再後來幾年,她漸懂事了,也接受了自己的境況。收到家裡來信,說母親想念她得緊,接她回去小住一段時日。那顆死去的心活了過來,被塵封的情感重新蓬發,她以為寄人籬下的日子終于熬過去了。
未料想原是為着議親相看,匆匆隔着屏風瞧了一眼男人的影子,她的終身事便這樣定了。
沒有想象中,窩在母親懷裡細說近況的溫馨。甚至沒有久别重逢,姊妹們哭抱成一團說再也不要分開的畫面。
大姐祝瑜給人做了繼室,對方門第不低,可早有子嗣,為人後娘,到底委屈。
母親對大姐的婚事是含了口怨氣的,誓要在她的婚事上争回幾分榮耀。
也是那一日,她端着自己親手做的、在海州跟人學來的滋補湯水來到母親房前。
她聽見了自己當年何以必須被送回祖宅的真相。
原來她的八字,不利于父親官運。——那個幼時會把她扛在肩頭,親自教她念書寫字的慈父,為了這樣的理由,将她遠遠放逐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