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無疑觸痛了祝夫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祝家在京近二十年,祝至安一無家族護佑,二無師門托底,做到五品郎中,全憑個人一身本事。
甯德九年,浙東舉子祝至安踏入京城禮部貢院參與春試,意氣風發,勢要一展所長,輔佐明君。同年四月殿試,點中探花,賜翰林院編修。十三年,随大學士楊昭同行撫治山西水患,慧黠勤勉,任勞任怨,回京後擢為給事中,以為終于能在官場大展拳腳青史留名;十五年,跟随當時的太子趙潛前往江南查訪官銀私鑄案……
誰能想到趙潛卻死在了回京路上,同行辦差的一百一十名官員,獲刑的獲刑,被貶的被貶。自此被一腳踢出權利圈外,默默無聞韬光養晦至今。
祝至安這一生起點很高,一手丹青年少成名,浙東俊傑,探花之才,一入京城就是亮眼的存在。他自問這一生不缺才華本事,勇氣手段,唯獨缺少了點運氣。是運氣不好,才會急轉直下,從一顆熠熠生輝的官場明珠,堕落成蒙塵的魚眼。
祝夫人一路跟随他走來,如何不明白他的苦,他的難?丈夫心中的痛楚無法消解,漸漸迷信命理之說,當年送走次女,她雖痛徹心扉,卻沒有出言阻止。後來長女與人為繼室,為了家族興旺,她也隻能忍痛答允。
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丈夫好,為祝家好。
即便女兒心中有怨,不肯原諒,總有一天她們會明白她的苦心。
祝家好,她們的将來,才能更好。
眼前,一個天大的好機會擺在面前。榮王瞧中了她的幼女祝瑤。
這些年,她沒少聽人說風涼話,說祝至安與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好女兒,大女兒祝瑜的夫家幫着祝至安擠進六部,擢為五品郎中。又憑這層裙帶關系,把次女祝琰塞進了嘉武侯府為二公子相看的人選裡。
外人如何說,她管不了,她一心為兒女籌謀,為丈夫分憂,為祝家盡心,她何錯之有?祝琰作為祝家最大的受益者,她有什麼資格同外人一起指責她攀附?
“姐姐,你在說什麼啊,娘一片苦心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我們幾個人的将來打算?”祝瑤見祝夫人氣的臉色鐵青,忙上前将她扶着,遞茶過來給她飲。
祝夫人推開她手裡的茶,冷笑一聲,望着祝琰,“高攀?強求?你以為,你今天的榮華日子是怎麼來的?”
她站起身,指着房中精雅的陳設,“你這一屋子的金銀錦繡,怎麼來的?”
“你肚子裡這塊金疙瘩,又是怎麼來的?”
她重重拍了下案幾,震得茶水飛跳,“若不是我舍了顔面四處求懇,若不是我東奔西走替你籌謀,你以為你憑什麼坐在這兒與我說這樣的風涼話?”
從祝琰回京以來,與祝夫人相處這麼多次,這還是頭一回,母親在她面前發火。
她坐在那兒沒有動,微微揚起臉來注視着祝夫人的眼睛,“嬷嬷和婢子們就守在門外,還請母親注意身份。”
她這話說得涼薄而冷淡,半點沒有因為母親發火而愧疚懼怕的樣子,驚得祝瑤睜大了眼睛。
祝琰掏出手帕,輕沾着幾案上被潑灑的茶水,緩聲道:“我知母親和妹妹心急,但當下實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她淡淡擡眼,“母親能否坐下來慢慢說?”
祝夫人抿了抿唇,不滿她端然安穩的模樣,但聽她似有相商之意,又想聽一聽她的理由。
祝夫人扶着祝瑤的手坐下來,接過祝瑤重新斟上來的茶,目光落在幼女純淨秀美的臉上,見她滿眼關切溫存,到底不忍她擔心,強行壓住了火起。
她這三個女兒性情都不同,大女兒視她為仇人一般,每每說不上兩句話就翻臉走人。二女兒不理解她的難處與她生分,還不比隔房的祝采薇和她親近。幸好身邊還有這麼個乖巧伶俐、懂事溫柔的幼女,總算心裡有點安慰。
側旁祝琰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如今方得知有孕,月份還淺,座胎不穩,婆母着我萬事不可勞心,隻緊着安胎休養。我這時候去求,隻怕婆母心中不悅,反對成事不利。”
“再者,婚配之事,向是男方主動,女方應和,便是我們想要這個機會,也需得做出矜貴持重的姿态,否則壞了名聲,即便心想事成,也會叫人對妹妹生了輕視之心,日後與世家走動往來,留了話柄給人,難免要受些閑氣。”
“難道這些年母親經受的那些委屈,還忍心叫妹妹再受一回嗎?”
祝夫人聞言,掀起眼簾望向幼女。這是自小養在她身邊,最疼愛的一個孩子,她苦心經營,也不過是為了她能有個好前程,希望她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她自然不願她的人生蒙受任何陰影。
祝夫人歎了口氣,說話的态度也軟了下來,“那依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祝琰淡淡道:“由我婆母出面,走越國公夫人的路子,始終與昌邑公主、與宮裡頭隔了一重。我聽洹之說,六月十二千秋節,太後娘娘帶領宮眷入望星樓禮佛,品階高的外命婦們也将同行。”
祝夫人眸子裡瞬間閃過一抹銳芒,但很快又消逝不見,“你是宋家二奶奶,隻怕沒機會與太後同登樓。咱們祝家又進不得宮……這算什麼好機會?”
祝琰搖了搖頭:“我去不得,可洹之去得。”
她垂眼飲了口茶,淡聲說:“太後娘娘千秋誕,禮佛結束後,就是宮宴。皇上至孝,這天定然出席。屆時不論是榮王、還是越國公,都會入宮,而洹之他是近身龍禦衛,皇上在,他自然在。”
祝琰挑起眼簾,瞥了眼祝瑤:“既榮王有決心,如何不能趁機與越國公提一提?有洹之在旁幫襯,不比我這個新嫁婦人出面求情更合宜嗎?”
她的意思祝夫人聽懂了,宋洹之若肯出面向越國公替祝家說好話,越國公自然要予些情面,昌邑公主那邊,榮王已經做了些準備,隻差一個合适的時機,将這話題挑起來說破。而太後的千秋誕,這幾個人都會湊在一處,豈不正是那個最合适的機會?榮王自己主動求娶,與他們祝家上趕着攀附,在外人看來,是天差地别的效果。
“可是……”六月十二,還要再等一個月,祝夫人望望祝瑤,心中掙紮不定。越是拖得久,越擔心會生變故。
祝琰彎唇輕笑,“上回端陽節,我聽不少夫人們誇贊瑤兒,母親有這樣得人意的女兒,有什麼好焦急的呢?要我說,該是殿下那邊心急才是。畢竟咱們瑤兒,也是許多公子想要求娶的對象呢。”
祝瑤猛然看向祝琰。
是啊……
她為什麼沒想到?
她隻聽榮王百般哄勸,要她等,要她理解他的難處,要她體諒他的苦心。
為什麼她要這樣被動?
為什麼始終隻有她一個人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