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虞茉呆呆怔怔,趙浔湊近:“可是身子不适?”
她倉惶蒙住臉,隻覺鼻腔發熱,甕聲道:“你離我遠一些。”
趙浔不疑有他,轉過身去。
虞茉努力平複了心緒,跪坐起,扯扯他的衣擺:“我的家當呢?”
他自袖中取出油紙包,虞茉眯着惺忪的眼挑揀,卻又難以定奪,仰起小臉求助:“送什麼合适?”
趙浔會意,擇一塊長命鎖:“你是想贈予陳家。”
虞茉點點頭:“陳家家境貧寒,卻待你我十分大方,我想留點兒東西聊表謝意,青娘子廿五還能拿去鎮上換銀錢。”
長命鎖乃足金打造,較珠寶易于流通,她将二人的舊衣疊放好,再把金鎖擺在顯眼處。
“不知鎮上好不好玩兒。”虞茉語帶憧憬,披散着綢緞般的長發随趙浔出門。
青娘見了,琢磨着她不會绾發,便取來木梳,示意虞茉坐好。
虞茉腮畔微熱,腼腆道:“多謝。”
“客氣什麼。”青娘十指翻飛,熟稔地替她绾了尋常婦人發髻,“前歲,我在縣丞家中做短工,小姐們個個皆是雙手不沾陽春水,連用飯都有人夾至碗裡,你已比她們強上許多。”
她眼睛亮了亮,不再因绾發一事感到羞愧,甚至心安理得地想,日後若是認真求教,還怕學不會麼?
用過清粥,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大黃犬一掃往常兇悍,蹲坐在院中目送。
吳氏在牛車上墊了兩個幹淨蒲團,真心實意地關切道:“鎮上我家大郎熟悉,有什麼難處隻管和他提,我們雖是大字不識的莊稼人,但多個人多條路。”
虞茉感動不已:“阿姐,您保重身子,待我安頓好了,差人來報信。”
接收的善意愈來愈多,也漸漸抵消了初來乍到時的失落。虞茉被趙浔攙着坐定,朝青娘與吳氏揮手:“後會有期——”
牛車不快不慢,但因是晨間,涼風習習,吹起虞茉鬓邊長發。發梢屢次拂過趙浔喉間,撩得癢意陣陣。
他不動聲色地挪身擋住風口,虞茉眼前瞬時暗下,須臾,明白他的用意,悄然彎了唇角。
陳丘仍在答話,說道:“一會兒我送二位去城東當鋪,掌櫃的是個實誠人,不做宰客的事。”
緊趕慢趕也需半個時辰,睡意漸漸上湧。虞茉仰頭,望向少年線條淩厲的精緻下颌與莫名惹眼的喉間凸起。
想着距分道揚镳的日子愈來愈近,她膽子一橫,屈指撓撓趙浔手背:“我有些乏了。”
他垂首看了過來,目露不解。
四周尚且昏暗,彼此又挨得極近,虞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淺淺呼吸。纖翹的長睫顫了一顫,迎着趙浔幽深的眸,将側臉貼了上去。
耳畔是他驟然亂了節拍的心跳。
虞茉嫌吵,換至右側,指尖纏弄他的衣袖,輕聲道:“借我靠一小會兒。”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了沉寂,縱然趙浔保持緘默,也不顯得冷清。虞茉滿足地阖上雙目,心想,他果然不會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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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鎮上,菜農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虞茉迷迷瞪瞪地睜眼,仰頭問:“到了嗎?”
趙浔抽回覆在她肩頭的衣袖,微微錯身,露出其後潑墨山水畫一般的黑瓦白牆。
虞茉睡意頓消,帶着毫不掩飾的新奇左右打量:“比我想象中還熱鬧。”
陳丘滔滔不絕地說着與發妻的往事,趁便介紹:“據青娘說,摘星樓的琵琶、北鬥酒家的評書最是絕妙,二位若不急着趕路,可悠然遊玩幾日。”
聞言,她“蹭”地偏過臉,用眼神詢問。
趙浔喉間溢出一聲輕笑:“會停留三日。”
“那,今日忙完了我要先休息。”虞茉煞有其事地計劃,“明日去聽說書,後日觀琴。”
“好。”
陳丘将二人徑直送至當鋪,确認掌櫃的不曾殺客,方收起蒲團告辭。
“陳大哥且慢。”虞茉提着裙裾風風火火進了食樓,買下一蒸籠肉包,新鮮出爐,熱氣騰騰,“我知您今日原是要載幾頭小羊來集市上賣,因我二人占了位置,害您空手而來。心中着實過意不去,這些包子且帶回家中,也算沒白走一趟。”
她生得明眸皓齒,陳丘原就不敢細瞧,此時更是漲紅了臉,一個勁兒地擺手。
“夫君,你也幫我勸勸陳大哥。”
趙浔冷沉的面色霎時化了冰,将香氣撲鼻的紙包綁上牛車,淡聲道:“承蒙令堂照拂,我娘子昨夜方能睡得安穩,也多虧陳兄相送。他日若途經叢岚,我夫妻二人再登門拜訪。”
言辭懇切,陳丘終于不再推拒,駕着牛車湧入清晨熙攘人群之中。
虞茉收回眼,歪着頭問:“有心事?”
方才某人神情淡淡,吓得當鋪掌櫃都不敢擡價。
趙浔否認:“沒有。”
她将信将疑,目光投向一旁的成衣鋪:“我們去買幾身換洗衣物罷。”
誰知趙浔握住她的手臂,并未用力,卻足以令虞茉感到驚訝。隻因他素來恪守規矩,從不主動有肌膚之親。
漂亮的桃花眼略微躲閃,他為難道:“是……虞姑娘的銀錢,不必為我張羅。”
“還當要說什麼呢。”虞茉嗔怪道,“待接應你的人來了,還我便是。”
于是,堂堂大周朝太子,生平第一次用了女子的銀錢。
心中五味雜陳。
他愈是窘迫,虞茉愈發得趣,故意揶揄:“我的未婚夫上陣殺敵都不怕,倒是怕極了‘古人雲’。”
卻也不知哪句話得罪了他,趙浔掀了掀眼皮,又恢複疏離姿态。
虞茉癟癟嘴,暗道男人心、海底針。
時近正午,日頭逐漸毒辣,二人尋了一間客棧。因她绾了婦人發髻,與趙浔也不似兄妹,店小二給了一間天字房。
趙浔難得沉默,進了屋,方出言解釋:“天字房寬敞,我今夜可以宿在外間的榻上。至多後日,會有人來接應,屆時再分房。”
她随口問:“為何如此笃定?”
“你試衣的時候,我燃了信煙。”趙浔闩上門,又将屏風橫在中間,耐心地說與她聽,“可曾注意到午時三刻,北向有一縷藍煙?正是我的人在回應,順利的話,夜中會尋至此處。”
“哦。”虞茉微笑,“沒有注意。”
“……”
見趙浔語滞,她勾了勾唇角,打量起四周。
外間有一書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往裡是圓桌并兩溜小杌。繞過屏風,視野豁然開朗,左是黃花梨羅漢床,右是金絲楠木拔步床,靠窗還有一鴛鴦浴桶。
嚯,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