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姬隐隐聽見空梵輕歎了一聲。她再想去細瞧,空梵已經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瑩姬握緊了禅杖這一端,跟上去。
走出這片水域,視線豁然開朗。一座藏身于黑暗的小鎮展現在眼前。燈火射出暗紅的光,時不時又會閃過一道或藍或紫的異光。
商鋪攤位散落,所有屋子的窗口都透出深深淺淺不一的紅光。
叫賣聲、嬉笑聲,還有哀婉幽怨的啼哭聲……嘈雜地一股腦湧進耳朵裡。
沿街的商販們,人人都戴着可怖的面具。瑩姬隻看了一眼,立刻謹慎地快步往前奔了兩步,更靠近空梵。因為她知道這些面具之下,還不知道是什麼妖鬼之物。
她幾乎貼在空梵的後背,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古檀香。原也不覺得他身上的檀香有多好聞,今夜在這鬼市,卻莫名覺得有安神之用。
瑩姬因為靠近空梵,而得到稍微的心安。空梵卻因為她的過分貼近而很不自在。他幾次想大步往前邁去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可他知道瑩姬一介凡人當是心中生懼才如此。
他帶她來此,又豈能不顧她。
隻能默許她的貼近。
瑩姬又聽見了哨音。她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身穿黑袍的驅亡人,拎着一隊半透明的亡魂,穿過鬼市熱鬧的街市。
空梵與瑩姬駐足。
驅亡人整個人隐在黑暗中,唯獨胸前佩戴的人骨哨在夜色裡泛着森然的白。
“我不願意走,我不走!我不走!”一道亡魂忽然啼哭着轉身逃跑,恰好朝着空梵與瑩姬的方向逃來。
近處的商販立刻四散躲避。
驅亡人突然高擡手,猛地一甩,魂鞭在一片寂靜裡清脆一聲響。
空梵擡起手臂擋在瑩姬面前,示意她向後退。
驅亡人瞬間出現在逃跑亡魂身後,手中魂鞭猛地一揮,慌亂的亡魂半透明的身軀被魂鞭穿過,扭曲成一道殘影。
他痛苦地撲倒在地,散開的魂軀重新聚攏,驅亡人的第二鞭又至。
“我不逃了,我不逃了!”亡魂恸哭着求饒。扭曲晃動的魂軀昭示着他正在承受着極緻的疼痛折磨。
當驅亡人的又一鞭即将甩下時,一支銀白的禅杖擋住了魂鞭。魂鞭慣性繞着禅杖纏繞了一圈,鞭尾垂落輕晃。
驅亡人詫異地擡眼看向空梵。
蹲在貨攤後的商販們探頭探腦,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出現在鬼市的和尚。
“阿彌陀佛。”空梵溫聲,“他既已知錯,何必繼續施以虐刑。”
驅亡人握着魂鞭的手猛地一用力,将魂鞭從空梵的禅杖上收回。他盯着空梵,悄無聲息緩慢向後退步。寬大的兜帽和漆黑的夜色藏起他的臉,讓人始終看不清他的臉。
驅亡人握着魂鞭朝着半空揮去,“啪”的一聲響,遠處散漫的亡魂立刻站起身規整地排成一隊。剛剛想要逃走的亡魂撐着抖顫的疼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進隊伍裡。
驅亡人出起沙啞悠長的哨音,帶領這一隊亡魂離開鬼市,前往目的地——滅魂井。
瑩姬目送他們走遠,才說:“他居然真的被你勸住了,連争辯都沒有一句。”
“大部分驅亡人都口不能言。”空梵道。
瑩姬轉眸望向他。空梵垂眸,半隐悲憫。
“為什麼帶我來鬼市?”瑩姬詢問。
“跟我來。”空梵帶着瑩姬穿過琳琅滿目的鬼市,走進整個鬼市最大最熱鬧的酒樓——往生樓。
空梵與瑩姬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
往生樓人滿為患,無數半透明的亡魂三三兩兩地相聚痛飲暢談,亦有那孤零零的亡魂躲在角落不停地啼哭。
幾個驅亡人悄無聲息地散座,等着這些亡魂最後的纾懷之後,帶他們去目的地。
“别看滿桌珍馐,皆為幻術。”空梵提點,“瑩姬不要點餐。”
瑩姬感激地點頭。實在感激的表情不過是她下意識的表演。根本不用空梵提醒,她從不食用外面來路不明的東西。
空梵帶着瑩姬來這裡後,他便合上眼,一邊撚着掌上的佛珠,一邊虔誠誦經。
瑩姬無聊地聽起這些亡魂的故事。
亡魂們相聚,互相說着自己的一生,或引以為傲地說到人生耀事,或黯然垂淚說起自己這一生的憾事。
驅亡人的哨聲時不時響起,帶走一隊隊亡魂,又帶來一隊隊新的亡魂。
時間仿佛凝固,瑩姬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隻覺得自己聽了很多故事,陪着這些亡魂快走過一場場人生。
“瑩姬。”空梵終于睜開眼,停止撥弄佛珠。
他澄明而望,蘊着溫和的慈悲,他慢聲:“人生有長有短,無論是喜是悲亦或憾,死後皆為一場空。不必太執念。”
瑩姬終于知道空梵為何帶她來鬼市。原來是讓她聽人死後最後的真心話。
原來他是要對她說教。
瑩姬想過要不要溫順乖巧地順着他的“點撥”,感激教會。
她慢慢擡起眼睛,直視空梵的眼睛,聲線含媚語氣卻堅決。
“無論是喜是悲亦或憾,死後皆為一場空。”她颔首,唇畔逐漸綻笑,“既死後一筆勾銷,為何生時不及時行樂,盡歡一場?”
她将小臂搭在桌上,身子慢慢前傾,逐漸靠近空梵。“就因為死後一場空,就要認命什麼都不做嗎?”她問。
空梵搖頭。他不是這個意思。
“隻是希望瑩姬莫要執念太深,”空梵頓了頓,“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