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黑下去,一葉小舟悄無聲息地飄近。
“無涯舟!”瑩姬站起身。
兩個人走到海邊,走近無涯舟。船夫是個穿了一身黑袍的老妪,老妪蒼老的面孔皺紋堆疊,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冒着精光。
她打量着瑩姬和空梵,視線在空梵的光頭上多看了一眼。她開口,聲線沙啞:“一男一女隻載夫妻、父女、母子和手足。”
空梵着實意外,沒想到船夫竟有這樣奇怪的規矩。他剛想勸說,瑩姬先開口。
“我們是夫妻。”她動作自然地去挽空梵的手腕,隔着他的僧衣。她明顯感覺到空梵的手腕僵了一下。
老妪狐疑地打量着二人,重新将目光落在空梵身上。
“哦,我說錯了。隻能算半個夫妻。”瑩姬半個身子都靠在空梵的手臂上,仰起臉來望着他,“我隻是夫君的小妾。”
空梵目光複雜地看着瑩姬。
老妪盯着空梵:“出家人不打诳語,她說的可真?”
瑩姬是薛太後帶進皇宮,且給了她妃令。若按照世俗的說法,她确實是他的……
空梵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艱難地點頭。
“上船。”老妪準了兩個人上船,銳利的眼睛卻露出嫌棄。
她劃船,嘀嘀咕咕:“男人都是這德性!永遠學不會一心一意,納妾納個不夠!還不如某些動物。呸……”
空梵神情複雜,隻能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瑩姬瞧着空梵這樣子卻覺得有趣,她本就挨着空梵坐,又朝他挪,靠得更近些。她歪着頭看他,如雲似緞的青絲拂肩垂落。她低聲柔語:“聽說宮裡有很多美人,我還一個也沒見過。後宮佳麗三千人,哪個最美?陛下——?”
最後的稱呼被她拉長了音,噙着帶笑的戲弄。
空梵無奈地搖頭。他合目,指腹緩慢撥弄着佛珠。
瑩姬眸光輕瞟,看向空梵撘着佛珠的手掌。他的手修長幹淨,骨節分明,皙白的膚色讓肌理下的青色血線清晰可見。
佛珠手串挂在他的微蜷的手上,拇指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撥弄着一個個佛珠。
瑩姬輕輕伸手,小手指勾住他的佛珠手串最下端。
佛珠手串被牽扯着向下一沉,空梵睜開眼睛,對上瑩姬盈盈美目。她小手指微微用力勾一下他的佛珠,再問:“到底誰最美?”
空梵望着瑩姬,突然有一種焦頭爛額之感。
“瑩姬最美。”空梵無奈,隻能說出她想讓他說的話。
他移開視線,亦将被瑩姬勾住的佛珠扯回。
“可是在你們出家人眼中當真有美醜之分嗎?”瑩姬微微睜大了眼睛,故作驚訝之色,“難道不是皮囊皆空,心善才是大美?空梵,你說我——”
瑩姬軟綿綿嬌滴滴的話語戛然而止。
——空梵揮了揮手,對她施了一道啞訣。
瑩姬嫣紅的柔唇開開合合,竟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她瞪空梵,無聲擺口型:“無賴和尚!”
空梵淡然取出《金剛經》,将其翻開某一頁,再放在瑩姬的手上。
“你上次應當讀到這裡,繼續讀吧。”
劃船老妪嫌棄地瞥了空梵一眼,搖搖頭,轉過頭去,默默劃船,船槳探伸水中,帶着一波波漣漪。
·
瑩姬沒有半點悟性,《金剛經》這樣偉大的典籍,對她來說隻有催眠作用。她蜷縮躺在狹小逼仄的小舟内慢慢睡去。
瑩姬向來淺眠,空梵喚她時,她立刻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一大片絢燦的晨曦。旭日于海天之際東升,柔绮的光漸次染上白雲,再染上海面。原來朝陽竟也會散出這樣瑰麗的光芒,打翻的暖色色盒将天與海染成一幅奇異的畫卷。
瑩姬發現自己好久都沒有這樣靜心地賞過朝陽。
“到了。”空梵先一步走下無涯舟。
瑩姬收回視線,跟着下去。
海邊沙灘柔軟濕潮,瑩姬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她再看走在前面的空梵,他倒是閑庭信步,風度翩翩。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空梵忽然駐足,側轉過身來,風撩起他的僧衣大袖。
“前面就是沁岷山。沁岷山又稱毒山,有許多毒物,尤其毒蛇更多。你小心些。”
空梵話音剛落,瑩姬幾乎是跳起來,蹦到空梵身邊,瑟縮躲在他身邊。
空梵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見一條花蛇悠閑地爬行。
空梵取下腕上的佛珠手腕遞給瑩姬,道:“你戴着它,毒物不敢靠近你。”
“我還是怕。”瑩姬臉色煞白,“空梵,我怕蛇。它們不咬我我也怕。”
空梵略一思索,隐約覺得好像是很多姑娘家都怕蛇蟲。
空梵這下犯了難。
瑩姬攥着空梵的袖角,輕輕地搖。她水潤盈盈的眸子楚楚可憐地望着空梵,小聲央求:“空梵,你背我。”
空梵想也沒想搖頭拒絕。
“為什麼不行?”
空梵還是搖頭。
瑩姬道:“從前有兩個和尚下山,遇到一條很深的河。一個女子困在河邊過不了河,求老和尚背她過去。後來小和尚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吞吞吐吐地請教老和尚為什麼破了色戒要和女子有身體接觸。老和尚哈哈大笑,他說過了河他便将那女子放下了,反倒是小和尚始終沒放下。”
“這是三歲孩童都聽說過的佛家典故小故事,空梵沒有聽說過嗎?”瑩姬走到空梵面前,挑起眼尾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有佛,便不必拘泥于形式。心中坦蕩磊落,不愧于心自然不愧于佛。”
“空梵,你為何不敢背我?你心中不坦蕩嗎?”
空梵望着面前的瑩姬,慢慢皺眉。
良久,他皺起的眉峰再逐漸舒展開。又是一副不沾紅塵的清淨之姿。
他忽地一笑,如春風之和煦。
“瑩姬,你确與佛家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