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叫你,本是要拟旨賜婚的。現在,朕可以不拟旨,隻是一切提前的準備,都會按照由你和親去做。”
這便是增加難度,林笑初毫不猶豫地讨價還價:“好,那也請皇兄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在十五天期限塵埃落定之前,都不要下旨賜婚和親。”
“可以。”
搞定。
林笑初準備撤,行禮告退,剛推開門,卻被林帝叫住了。
她腳步微頓,轉過身去。
林帝話中似有欣慰:“笑初,你最初的話很有血性,沒人教你,你怎麼會說?”
這話似觸及了什麼,林笑初腦中微痛,一段記憶從模糊到清晰。
她頓了頓,低聲道:“有人教過我的。”
林帝微怔。
少女的臉隐在陰影中,似在懷念:“年幼時,娘給我講過義士的故事,她告訴我,為國而死,此生無憾。”
這來自她剛剛複蘇的記憶。
漂亮柔弱的女人面色蒼白,捏一根針,借着月光在白裙上繡着花樣,她身體似乎不好,偶爾會咳上兩聲,夾雜在為年幼女兒講的英雄故事中。
當女孩問起“娘,為什麼沒人給你看病?”時,她便露出清淺笑意,像是堅定自己的内心一般,回答道:“為國而死,此生無憾。”
女孩不懂,卻将這段記憶給了林笑初。
林笑初懂這句話,卻不懂這段過去。
被困在冷宮磋磨而死,唯一的女兒連飯都吃不飽,長大後還要被扔去和老頭子和親,這叫什麼為國而死?真的能無憾嗎?
但能說出這樣的話,她願意将義士的尊嚴給她。
聽到林笑初提起母親,林帝嘴角笑意冷了些,收回目光,一個被利用妄圖颠覆大豐的工具,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多麼可笑!
可緊跟着少女的話卻叫他笑意僵住:“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公主。”
“今天知道了,便想着,既然打輸了,那我為國和親,也生而無憾。”
林帝心鼓震動,猛然擡頭。
陰雲不知何時散去,一縷日光透過門扉照入。
熹微暖光中,柔弱的少女嘴角擎着輕輕笑意,坦然而真誠,她目光盈盈,滿是堅定,陽光為她鍍上金色的羽衣,仿若九天玄女,染着神聖庇護的光。
他不免恍了下神。
半晌,少女早已不見蹤影,林帝聲音沙啞,招李常在近前,緩緩地吐出一個“賞”字。
*
這個皇帝耳朵不好,以後跟他說話,要大聲點。
回去的路上,林笑初總結溝通心得。
她快速分析了下眼前的形式。
現狀:孤立無援,一無所知。
目的:搞黃和親。
螞蟻剛大象,最優先的就是要找到她的敵人和朋友。
然後,合縱連橫,綁定朋友,策反敵人,搞黃和親。
看上去,這是一場情報戰啊。
“長公主,且等一等。”她正想着,身後李常在追了上來,他笑容和氣:“陛下讓奴才送長公主回去,一并将賜給長公主的賞賜也帶回去。”
賞賜?
林笑初看着身後的長龍,很好,啟動資金有了。
她道了謝,少女聲柔,卻很快轉過身去,再無一言,無端有些生人勿近似的。
李常在眼微眯,心裡有些不爽利。
他伴駕多年,是林帝面前能說的上話的,大臣宮妃見面無不敬三分,往常相送,多少給點金銀,還有給過幾把金瓜子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冷淡?
莫不是林笑初覺得自己三言兩語讓林帝緩了和親之事,就可以将他不放在眼裡了?
哼,欠敲打。
“長公主久居深宮,對這宮中諸事并不清楚,”李常在揣着一抹笑,不陰不陽地開口:“奴才事前瞧見了幾件趣事,長公主可想要聽聽?”
他雖問,但不待林笑初開口,就接着說道:“前些日子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去了皇後宮中傳口谕時聲音啞了些,碰巧錢太醫正來給皇後請平安脈,皇後就讓錢太醫幫奴才看了看,開了副方子,不愧是太醫,奴才現在已經見好了。”
瞧,連皇後都看重他。
眼見林笑初看過來,李常在嘴角笑意加深。
可誰知她開口卻不是恭維:“太醫就是給人治病的醫生嗎?”
“是給宮中貴人看病的人。”李常在彎下的背微微擡高,與有榮焉。
“哦,這事有趣在哪裡?”林笑初真心發問。
“回鎖翠宮的路很長,”李常在咬牙捏笑:“奴才這裡趣事很多,定能叫長公主滿意。”
許是許久沒被人這麼沒有眼色的否定了,李常在憋着一股氣般,一股腦地說出許多“趣事”來。
比如祁少将軍雖然打了勝仗被陛下賞賜【重音】,但因為對支持和親的戶部老尚書【重音】,私下擠兌了兩句,就被極重儒家古禮的祁老将軍打了幾鞭子,罰跪祠堂。
——看,這就是前車之鑒,别陛下給點好臉色就嘚瑟!
林笑初:“哦。”
發現朋友*1,敵人*1。
再比如:柔靜公主是陛下獨女,母親是皇後,哥哥是太子,陛下将她當眼珠子似的疼。小時候連玉玺都給她玩,這玉玺從前朝到豐朝,邊角是有一道裂縫的,柔靜公主沒拿住,不小心将那縫隙磕得更大了,陛下都沒生氣,還捧着她的腳吹氣,擔心砸到她。
——柔靜公主根本不可能和親,就得你去,别以為自己多特别!
林笑初:“多大的縫?”
發現後宮地圖*3/N,特殊道具*1。
再再比如:……
等到了鎖翠宮,李常在說得都有點喘了。
他雖愛錢,但久在宮中當差,不是情緒不穩定之人,往常頂多敲打幾句,點到為止故作高深,可這一路走來,卻說了這麼多,沒别的原因,實在是因為林笑初她——
太!氣!人!了!
不管他如何敲打,甚至都快明示了,她的反應不是“哦”,就是問一句諸如“多大的縫?以前的縫有多大?”這種一點屁用都沒有的問題!
李常在比縫比得都手抖!
他現在不是敲打不敲打林笑初的問題了,而是周圍這麼多太監宮女看着,他拿不下來一個小小孤女,以後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哼,既然她這麼不講規矩,那他就給她添舔堵,叫她知道得罪他的後果!
鎖翠宮内,李常在扶着院裡的歪脖柳樹緩氣。
他一瞥身旁内務府新派、正等着他訓話的宮女太監:“長公主性子與衆不同,雜家剛剛與她講了一路的趣事,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她可是要和親北狄的,你們留個心眼,小心伺候。”
言下之意,長公主難讨好,很快又要被扔去和親了,你們跟她沒好處,差不多伺候伺候就行了。
宮女太監們看他,這位太監總管一向高深莫測,他說的,是我理解的這個意思吧↑?
正揣摩着,就見長公主走過來。
“李公公,你說的趣事,我很喜歡聽。”
“這個給你交換。”
她細柳般修長的手指伸出,劃過珠玉滿翠的寶匣表面,随意取出一物,遞了過去。
衆人下意識看過去。
隻見藍色柔和高貴,寶珠琉璃随侯,躺在她手中的,竟是随侯珠蜻蜓眼!
今年整個宮中也隻得三顆,價值遠不是金銀、府宅、商鋪可比拟!
饒是李常在見多識廣,可從未有人賞過他這個,他努力穩住伸出去的手,看着掉落掌中的蜻蜓眼,聲音帶着點顫:“謝,謝長公主賞!”
然後生怕林笑初反悔似的,一刻也沒停就告退離開了鎖翠宮。
林笑初有點不解,一顆玻璃球而已,她小時候赢一箱敲着玩,至于笑的這麼厲害嗎?
她看向一衆宮人:“李公公都與你們交代清楚了嗎?”
進殿前李公公說要交代兩句,林笑初也不知道他要交代什麼,但想來是遠古宮廷的規則,倒也無所謂。
他交代完,她好接着交代。
這話一出,剛被訓話的太監衆女,立刻都一臉我懂了。
原來李公公說的是這個意思啊。
不愧是帝後身旁的紅人,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
哪能淺顯的理解覺得是說敷衍長公主啊,這明明是在說,長公主性格不一樣(笑點慢但給賞硬),又要去北狄和親了(好多貴重東西不打算帶,就想要個樂),這段時間隻要盡心盡力,讨她開心,賞賜無窮無盡,不愁榮華富貴!
是吧?他們看向林笑初,這才是李公公真正的意思吧?
林笑初也正看着他們。
打從李常在與她說趣事,她就已經在規劃情報系統的建立。
皇宮中,最多的就是這些宮人,彼此互通有無,前朝後宮,全躲不過他們的眼睛,而現在,他們也将成為她的眼睛。
“我喜歡聽趣事。”林笑初随意撥弄着匣中珍寶,側顔淡漠:“從明天開始,誰有趣事都可以來跟我說。”
“有賞。”
以弱對強,是情報之戰。
曉之以利,則趨之若鹜。
從今天起,整個大豐朝的皇宮,都将是她的情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