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什麼氣?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像是一粒粒浸在汽水中的沙塵,剛落時,發出滋滋的聲響,維持不了太久又歸于甯靜,沒人會記得清那種聲音當下的感覺。
“我為什麼要生氣?”
裴溪隻是反問,手指輕掃外套的灰塵。
沒有威嚴的反問總是顯得像個局外人,好似周嶼淮的話就不是在問她,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不痛不癢。
正因為不痛不癢,才撓得兩個人氣氛詭異。
周嶼淮看她一眼,隻是問:“那你什麼态度?”
“你指望我什麼态度?”裴溪下巴指了指沙發,“不是提醒你了,沙發不幹淨,還得喚一聲周總才叫态度好了?你這麼敏感做什麼?”
裴溪一口氣說完,呼氣緩解自己,當然這些動作很細微,一點也不被對方察覺。
她承認,這段話她态度不好。
試圖用強勢來掩蓋情緒的人往往表現都挺差的,她就是這樣。
“我是這個意思?”周嶼淮整個人轉向她,音量是有一點提高的。
氣氛就像寂靜的深夜有一道鐵錘打在輕打在厚牆上。
但這種态度在裴溪看來情緒有點過激。
“難道你不是?”
裴溪捏緊了手裡的外套,不怯場地追問他。
裴溪自己也知道今天的态度不算得好,一般來講她不發火,客戶什麼樣她就什麼樣,紅包一給是兩不相欠,與此同時也沒有必要讓着誰。
而周嶼淮之前态度為什麼那麼不饒人,裴溪不願意猜,也不願意想。
周嶼淮聽到這個問題眸光依舊沒從她臉上挪開,甚至提步一點點開始逼近。
比普渡衆生的神佛還要有威嚴的氣勢。
“你就站那兒回答,我聽得到。”裴溪聲音有點抖,硬是用腳後跟刹住自己懸浮的心,僵硬地擡頭看着面前的周嶼淮。
周嶼淮在離她半米的地方頓住了,态度蕭疏:“你想讓我回答什麼?回答我為什麼在老師那兒刁難你?還是回答在半山那一句不禮貌?”
裴溪收緊了手,沒回答。胳膊肘将外套越擠越緊,又不得不故作輕松舒展那僵硬的眉頭。
周嶼淮繼續看着她:“還是說,你想從我嘴裡聽到什麼?嗯?”
隻要有人戳破心事,那所有的情緒以及小動作都會放大化,曾經的裴溪也許會,但成年人經過沉澱,這樣的反應早已消磨殆盡。
她會心如擂鼓,因為心虛、因為沒有道理。
她的臉色是僵的,醞釀自己的情緒,她很擅長,僞裝也是一樣。
“你發什麼神經?”
裴溪瞥他一眼,不溫不淡、不冷不傲的話像一片羽毛落在二人中間。
這讓占着上風的周嶼淮沉默了。
寂若寒蟬凝視着她,又仿佛郁結難釋在眉間落下輕松。
裴溪不會再和他繼續争執這個話題,隻有互相僞裝才能給那段心事畫上句号。
“不要用你的錯覺疑神疑鬼的。”
裴溪撂了對方,姿态放高,背過身将手裡的外套往衣架上一挂。
随着話落,藏在衣兜裡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出,直直地跌落在她的鞋邊。
兩個人的視線都循着動靜朝一個方向看去。
這支泛黃的鋼筆冰冷地砸着她的心髒,空氣裡瞬間多了不少塵埃,将裴溪慘白的臉色嗆得泛紅。
這支筆在打破她所有的傲骨。
甚至是不留餘地。
和她當年初次見到這支筆的心情大相徑庭,又截然不同,隻要沒忘,就能找到些不同感。
她沒忘當年在網上看到這支筆的時候有多興奮,知名作家Mia的印簽紀念品,也沒忘第一次在學校撒謊逃課,結果落空的心情。
那年的南城整街都是凋落的梧桐葉,像是言情小說限定款景色。
裴溪知道逃課被發現了,跟于栀上樓時還刻意放輕了腳步。
“誰的課?”于栀子抓着她的小臂,将她整個人往上帶。
裴溪回:“楊老師的。”
聽到這個名字,于栀松了一口氣。
“是她的就不怕。”
因此她們沒有猶豫,在門口聽到那溫柔的女聲更放心了。
“去哪兒了?”
楊老師總是一身新中式的衣裳,從裴溪進補習班就沒見過她吼大嗓門,連她們逃課這種事兒,對方說話也是溫溫柔柔。
如果要計算,溫婉這個詞像是她與生俱來的。
裴溪靠着門框站,一擡眸她正好能看到周嶼淮,坐在靠窗的位置,金色的陽光順着發絲爬到桌面。
他總是會被大自然放大很多個清疏的瞬間。
那時的裴溪覺得,周嶼淮這樣的人,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什麼,就站那兒,便能輕而易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在周嶼淮擡眼看向她時,她會慢慢地躲開,最後将自己所在的位置圈起來,一聲不吭。
“裴溪肚子疼,我陪她去了醫務室。”
于栀跟她一樣,撒謊都會紅眉梢。
秋老虎撕咬人間的時候,這種紅會被灼眼的陽光遮蓋住。
楊老師上下打量,性别相同,所以也不會多問。
“進來吧。”楊老師推了一下眼鏡。
裴溪和于栀松了一口氣,兩人的腳步剛往裡邊走。
安靜的走廊上傳來厚皮鞋的聲音,腳步是有序地重砸在地面上。
兩個人加快腳步回了座位。
周嶼淮的視線一直随着她落回位置才移開。
裴溪的屁股還沒碰上闆凳,班主任的出現讓她神經瞬間緊繃,大肚腩灰襯衫,手背在後邊,透過鏡片眼神直直地刺向她們。
“你倆,下課來一趟辦公室。”
紙包不住火,年少時皮過、鬧過、撒過慌,不過這些錯誤都無傷大雅。不犯錯的孩子也有,比如周嶼淮就是其中一個。
裴溪和于栀撒謊沒有進醫務室的消息瞞不住,那一堂課裴溪上得後背發涼。
班主任批評學生除了口頭教育,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發幾張卷子,然後請家長。
主意是于栀出的,但東西是裴溪想要的。
年少時的友誼最近莫過于穿同一條褲子,裴溪承認錯誤很快。
班主任不追究誰出的主意,錯了就是錯了,沒有理由。
這是裴溪高中聽得最多的一句話。
從辦公室出來,她便碰上了周嶼淮。
周嶼淮跟陸祁在一塊兒,撞個正着,裴溪悶着頭也不說話。
周嶼淮看了一眼她身後的辦公室,問:“給了多少張卷子?”
“八張。”裴溪捏緊了角。
“八張?這也太多了。”陸祁倒吸一口涼氣。
老班的懲罰時間為三天,三天做完所有的卷子平均分及格,就不需要全班朗讀檢讨書,保留面子的機會讓學生自己争取。
于栀手裡的卷子拍到陸祁懷裡:“幫我帶回去,我去趟廁所。”
陸祁捏着一大把卷子搖搖頭,最後挑眉看裴溪:“裴溪,我幫你做,你分我點。”
“不用,我自己可以。”裴溪從媽媽那兒知道一個道理。
做錯事前得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擔後果。
人是可以做錯小事情的,但一定要有承擔責任的勇氣。
八張卷子,就是她應該承擔的。
“你做得完嗎?要不要放學我陪你一起做?你不會的問我。”
周嶼淮和陸祁成績沒掉過年紀前五,這種人腦子裡總像是住了很多個學者,關在霍格沃茨藏書閣淬煉了八百年的感覺。
陸祁一說這話,裴溪就答應下來了。
“好,你把卷子給我幾張,我待會兒看看。”
裴溪數着試卷,指尖滑過第二張時。
周嶼淮目光沉沉伸手将卷子奪了過去,扭頭看陸祁:“你不是還沒收作業?”
裴溪愣在原地,陸祁則是一頭水霧。
“要收作業?”
“昨天的物理練習冊。”
沒人記得這件事,周嶼淮說了,陸祁自然是不會再多想,被這句話半推半就的回了教室。
陸祁一走,教室外的走廊隻剩下他們站在喧嚣裡。
上課鈴響了。
周嶼淮把卷子給她時什麼也沒說。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回了教室。那天下午起,晚飯時間,她就留在教室補卷子。
隻是在晚自習之前,周嶼淮路過,桌角就會多上一瓶藍莓味的酸奶,還有三明治。
他們什麼也不說。
裴溪會寫個紙條傳給他。
[謝謝。]
但周嶼淮并不會回,隻是将紙條夾在書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