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浮木飄下沖着蕭钲去的時候，沈玄塵心中想到：不能讓他受傷，芫娘會傷心的，這是她的夫婿。

浮木重重打在身上，他被沖入水下的時候，沈玄塵想的是，他若這麼死了，沈芫會傷心嗎？會不舍嗎？

他一直都有所察覺，六妹妹心中對他的糾結，有時笑着笑着她就添了幾分落寞，也從未全心信任過他。

沈玄塵想着，可能這就是沈芫吧，可當他看到沈芫對她的好友，甚至能為姜笙赴湯蹈火，箭殺她的仇人，恨她所恨。

又看到她與齊殊諸般默契，更是對蕭钲情意綿綿，連楚鑒都能得她幾分熟稔。

隻有他，看似與沈芫關系最近，實則處處被她防備。

好似兩人天然對立，不在同一陣營。

但他不願意，他想對沈芫好，讓沈芫好，願沈芫好，所以為救她夫婿而死，她會為他傷心嗎？

他陷入一段枯燥的夢境裡，其實他以前的人生從未真正快樂過，從小與師傅修心修道，沒看過這紅塵的精彩。

那年老國公病重，想見他一面，老仆領着他千裡赴京，見到隻剩一口氣的老國公，他枯瘦的手如同三清山上的樹皮，撫他頭時又變得溫暖。

老國公說，“可憐呐，可憐呐。”

沈壤辦完喪事，看着多年未見的長子，臉上毫無不舍，指着老仆道，“帶他回去，既是脫俗之人，以後别拿家中事煩他。”

棺椁入土，沈玄塵就被老仆從小門帶出沈家。

離京回三清山的路上，大雪紛飛，沈玄塵的臉被凍得通紅，眼神卻愈發堅毅。

偶遇一座土地廟，想要進去休息，卻發現廟中蜷縮着一對母女，眼中具是驚恐，望着來人。

母親将女兒緊緊護在懷中，沈玄塵眼中閃過一絲羨慕。

他給了她們一塊饅頭，聽到是女孩的生辰，他又遞過去一個饅頭，然後轉身回到風雪裡。

三清山的生活偶有樂趣，更多的是枯燥的日複一日，清晨起來劈柴挑水，誦經晨練，起卦看書。

沈玄塵的劍日漸精湛，可從未出過鞘，師兄弟都喊他無趣之人，既不向往下山行俠仗義建功立業，也不想在山上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他在山上就做山上的事，僅此而已。

沈玄塵一直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如此度過，老了亦無事能與徒子徒孫吹噓，死了就黃頭一抔埋在後山。

無人知他來過。

無人知他沈玄塵活過。

師傅說他劍意精湛，卻全無劍心，搖頭說他這樣得不了道。

可他從未想過得道。

國公府訃告傳來，喚他歸家支撐門戶，他本不置可否，可信中寫到：望兄速速歸家，妹妹在府中等你。

府中五個妹妹，最小的還未及笄，她們是害怕的吧。

師傅說他塵緣未絕，讓他下山去，沈玄塵便背了包裹從三清山往京城趕。

在路上，他撞見老者的喪事，老者兒子見他行裝，便邀他做法事，管飯管住處，沈玄塵留了下來。

老者有三個兒子，小兒子在身邊，替他操辦後事，大兒子和二兒子都是在别處謀生，收到消息後就往回趕。

他撞見大兒子在家門口用辣椒抹眼睛，見有來人便哭得肝腸寸斷，跪在門口磕頭，大呼，“孩兒不孝。”

二兒子回來時亦是這般大哭一番，唯有留住沈玄塵的小兒子，一滴淚也未落下，被人唾棄他不孝順。

世人常被外表迷惑雙眼，内裡如何外人難以知曉。

所以他在國公府門口，學着老者的兒子那樣，疾呼出聲，痛哭磕頭，迷惑世人。

在國公府的日子，當國公很幸苦，但當哥哥很快樂。

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第一次貪戀這紅塵。

但在夢中，沒有那封訃告和家書，他在三清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複一日，變得衰老緩慢。

手中的劍從初識變得精湛複有變得生疏，臉上的皺紋愈加繁複，看着落日的雙眼愈加渾濁。

這麼一天天渡過，馬上就要迎來黃土一抔的結局，可他好像聽到了一個女子的呼喊。

她的喊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洪亮，她喊道，“沈玄塵，你快醒醒！”

沈玄塵靈台漸明，笨重的身軀沉沉倒下，靈魂似脫體而出，往呼喊聲飛去，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沈芫在喊他。

沈芫确實喊得聲嘶力竭，門外守着的蕭钲眼淚滾滾而下，勸道，“芫娘，别喊了，他這般已經多日了，你奔波幸苦，歇息一下吧。”

沈芫充耳不聞，她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将沈玄塵叫醒。

喉中腥甜翻滾，沈芫趕緊自己的聲音越來越低，幹咳幾聲，說不出話來，手撫在喉嚨處，露出痛苦的神色。

塌上的人仍在夢中，沈芫失落的閉上眼睛，頭靠在床頭小憩片刻。

忽然，有蚊蚋之聲傳來，叫她，“芫娘……芫娘……”

沈芫睜開眼，一陣恍惚，是沈玄塵在喊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