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避開腿傷的話題不談,宋蘊便不再多問,對着他笑笑:“父親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衛辭師兄的确有君子之風,尤其寫得一手好字。”
“不止一手好字,”宋柏軒神色惋惜,止不住的歎息,“他啊悟性極高,才學見識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果出仕,必然一舉得中!”
宋蘊問出心中疑惑:“既是如此,父親可知他為何不肯出仕?”
宋柏軒遺憾的搖搖頭,他也曾追問過不止一次,然而衛辭雖心性赤誠卻也格外執拗,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動搖。
外頭的雨下得極大,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泥土氣息,偶爾也能聽見些許蛙聲,别有一番意趣。
這一.夜,宋蘊伴着雨聲入睡,竟是從未有過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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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晚,第二日才放晴。
天色剛蒙蒙亮,宋蘊就已經起身,空氣中還殘留着昨夜雨後的冷意,她給自己多披了件外袍,才漫不經心的踱步出門。
從前她并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前世被困在王府的那段時光太枯寂也太壓抑,隻有晨起時的甯靜才能讓她感受到久違的自由,時間一長,也就刻進了骨子裡。
雨後的慈水村煥然一新,草木翠綠,磚瓦清晰,像是重新上了色彩的古畫,别有一番景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路面尚未幹透,行走艱難。
宋蘊沒走幾步繡花鞋便被打濕了,素色的繡面濺上灰褐色的泥點,醜陋不堪,全然澆滅了她的好興緻。
好在她并未走遠,離宅子僅有兩步路,正當她轉身之際,“吱呀”一聲,隔壁的門開了。
四目相對,宋蘊難得感到窘迫。
她來得匆忙,隻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和兩雙常穿的繡花鞋,根本沒考慮過天氣變化,更何況京城遍地都是青石路,偶爾差些也是鵝卵石鋪就,哪裡有這般坑坑窪窪的泥水小路。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推開門的衛辭僵在原地,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還沒睡醒,不然怎麼會看到那位侯府出身的貴女,一大早出現在自家門口?
衛辭試探的問:“姑娘?”
宋蘊很快調整好心态,放下提着裙擺的手,佯裝無事的說道:“衛辭師兄,好巧,我正有事要問你。”
衛辭當即松了口氣。
宋蘊忍着腳上的不适往前走了兩步,向衛辭行禮道謝:“昨夜父親用了衛辭師兄送來的藥,果然好受了許多,這些年,還要多謝衛辭師兄對父親的照顧。”
衛辭慌亂避開她的禮:“姑娘說笑了,照顧恩師是學生應該的,不必道謝。”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還望師兄能幫我解惑,”宋蘊擡眸望着他,“父親的腿傷究竟是何緣故?”
衛辭呼吸一滞,匆匆别開視線,愈發後悔今日不該早些出門。
宋蘊看出他的猶豫,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低下頭,眼睑微顫着問道:“衛辭師兄,我不能知道嗎?”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姿态又這般小心翼翼,輕易勾起了衛辭心底的歉疚,他連忙解釋說:“不是,隻是那腿傷已有好些年了,記憶難免疏忽,其實那腿傷……”
衛辭頓了下,坦然道:“告訴姑娘也無妨,恩師的腿傷是意外,也是為了救晴雲師妹。”
當年宋柏軒去府城趕考,恰好聽說附近有神醫逗留,就帶上了女兒同去,希望能借此機會診治她臉上的胎記,不料尚未趕到府城,就出了事。
彼時趙晴雲不過八九歲,正是對一切好奇的年紀,宋柏軒一個不注意就不見了人影,等再尋到她時,已是千鈞一發,隻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從此便落下了病根。
衛辭說起時仍覺得唏噓,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以恩師的才學,恐怕早就能入朝為官,庇佑一方百姓。
竟是因為趙晴雲!
宋蘊臉上神色平靜,心底早已掀起無邊巨浪,隻恨不得立刻回到侯府,親手敲斷趙晴雲一條腿。
父親斷的不止是一條腿,還有一個讀書人兼濟天下的畢生信仰!
可即便如此,趙晴雲卻絲毫不領情,不止一次在平陰侯夫人面前賣慘,聲稱父親自幼苛待于她,還拿她的終身大事做人情……便是救了素不相識的路人,也會得一聲感謝,可趙晴雲,她都說了些什麼?
憑什麼她的生父為她耗盡心血,自斷前途,她卻還能心安理得享受一切?又憑什麼她宋蘊伶仃一生,竟不得半分偏愛?!
“宋姑娘,”衛辭望着她,稍顯青澀的臉龐上神色認真,尤其是那雙田黃石般的清透眼眸,滿是赤誠與懇切,“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恩師做這一切全因愛女心切,倘若換做是宋姑娘遇險,他也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少年的聲音如山澗溪流越過荒野砂石,悄無聲息的阻止了一場蔓延的火災。
宋蘊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掩住了眸底的晦暗。
“是嗎?”她輕聲問。
衛辭:“是!”
宋蘊心頭的陰霾仿佛迎來了一陣風,她輕輕笑了聲,彎起唇角,視線卻直直撞入他那雙赤誠的琥珀色眼眸:“衛辭師兄,多謝。”
衛辭呆了呆,倏而慌亂的移開目光。
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名字會如此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