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天蒙蒙雨。
今日清晨不必再去東宮,景漣決意睡到正午。
自從不辭辛勞趕回京城後,景漣日日忙着奔赴東宮算賬,每日勤勤懇懇到了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地步,已經許久沒有自在地睡到這樣晚了。
含章宮内鴉雀無聲,宮人們輕手輕腳,不敢發出半點響動,宮院内外唯有雨絲落在地面上的細密沙沙聲。
直到有人叩開了含章宮宮門。
“公主。”竹蕊推開内殿,在景漣耳畔道,“楚王殿下到了。”
刹那間睡意煙消雲散,景漣驚坐而起。
“快。”她罕見急迫道,“快給本宮梳妝。”
楚王的爽朗笑聲像一把火,從宮門前浩浩蕩蕩燒進了含章宮。
景漣匆匆忙忙梳妝更衣,來到外殿時,見到的便是闊别三年的楚王盤踞在椅中,風卷殘雲一般掃蕩案上茶點,連帶着新上的茶水也喝的幹幹淨淨。
楚王妃程愔坐在一旁,對楚王舉止報以不好意思的微笑,動作文靜秀氣,淺淺抿着茶水。
景漣看得眼皮直跳:“四哥?”
楚王聞聲擡首,抛下手中銀箸,摸出帕子仔細點了點唇角,捋平袖擺,一舉一動十分有禮,配上俊朗面容,真是好一個翩翩公子——如果景漣沒有看到他方才餓死鬼投胎的一幕。
“永樂!”楚王跳下椅子,快步過來握住她的手,“我就說你怎麼突然回來了,李敬之那該死的玩意……”
楚王妃在他身後:“咳咳咳咳咳!”
楚王于是斟酌言辭,重新溫文爾雅地道:“李敬之那小兔崽子,竟然敢背着你養女人!”
他還沒來得及再放兩句狠話,景漣愕然打斷了他:“四哥,你怎麼知道的?”
楚王一愣,竹蕊上前一步,禀報道:“回公主,昨晚定國公入宮求見,随後聖上下诏,定國公世子福薄,不堪侍奉公主,責令宗正寺主持和離事宜。”
那時景漣已經睡下,竹蕊自然不能搖醒公主禀報一件闆上釘釘的事。
楚王不屑道:“誰不知道定國公那老東西,出宮的時候頂冠都被摘了,額頭青腫,必定是犯下過錯磕頭請罪才會如此。稍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李敬之在外面養了女人,定國公是替他兒子請罪去的。”
景漣心中忽而一熱。
禦前奏對等閑不得洩露,定國公更不可能到處去說自己兒子養了外室,皇帝一怒之下責令他與公主和離。楚王能輕易打探到消息,必然是禦前宮人揣摩皇帝心意,主動洩露此事。
皇帝此舉,等同于含蓄地向外界傳遞自身心意。皇帝甚至不需要親自下令責罰定國公府,隻要他表現出自己的态度,自有無數人迎合皇帝心意,尋找乃至炮制定國公府的罪名。
景漣心底對父皇的那點疑慮轉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愧疚。
從幼時起,父皇就最疼愛她,甚至于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她卻捕風捉影,妄自揣測父皇,實在是大大的不孝。
景漣咬住嘴唇,心底的歉疚與自責幾乎要滿溢出來。
楚王猶自不覺,恨恨道:“我說你怎麼不打一聲招呼就跑回來,原來是在李敬之那裡受了氣。等着吧,今年兵部铨選,我要他好看。”
景漣記得楚王目前協管戶部而非兵部,連忙道:“四哥,皇子弄兵乃是大忌!兵部可沾不得,你别為我犯糊塗!”
楚王聞言,先撓了撓頭:“不會有事,是吧?”
他這句‘是吧’不知是在問誰,景漣跟着楚王目光所望方向轉頭,隻見楚王妃端着茶水,羞澀又驕傲地笑了笑:“沒事,我爹三月調任兵部侍郎,我跟他吹吹風,保證沒人抓得住把柄!”
楚王妃程愔出身名門,是家中這一代唯一的姑娘,一向很受長輩疼愛。
二人從前未出嫁時,程愔做過景漣伴讀,雖然時間不長,關系一直不錯。後來程愔嫁給楚王,就更緊密許多。
景漣有些感動:“楊兒呢?我還沒見過他,怎麼不抱來給我看看?”
程愔歎氣道:“别提了,你猜我們為什麼今天才進宮來看你?楊兒風寒發熱——可不是皇長孫那種風寒,我們楊兒是真病了——偏偏又趕上東宮裡傳出消息,說皇長孫病了,也是風寒,我們就不好再聲張出來,昨日正午才退燒,今天進宮都沒敢抱出來。”
景漣擰眉:“怎麼不早派人來說一聲,我從宜州帶了好藥材回來,還沒來得及命人給你們送。”
程愔說:“不用啦,母親前兩天就命人送了老山參,說是你從宜州千裡迢迢帶來送給她的——小孩子哪能吃得了這麼補的東西,暴殄天物。”
景漣說:“你要不要?”
楚王搶着道:“我要我要,給我給我。”
景漣:“……”
程愔:“……”
景漣咳了聲:“給你給你,夠你吃到半截身體入土——你們入宮真早。”
楚王說:“是啊,我們直接就過來看你,留頓午飯行麼?我和阿愔在這裡玩一天,晚上咱們一起去赴宴。”
景漣蹙眉:“怎麼不先去給麗妃娘娘請安?”
楚王說:“我們沒帶楊兒,母妃也不稀罕見我們呐!對了,永和沒找你麻煩吧,前兩天聽說她進宮了,沒來含章宮?”
景漣道:“她也得敢。我這兩天一直在東宮陪伴太子妃算賬,鬧到太子妃面前,才有她好看的。”
“陪太子妃算賬?好端端算什麼賬,父皇是不打算讓你出宮了?”
眼看楚王抓不住重點,程愔忍無可忍地踩了他一腳,在楚王的慘叫聲中恭喜景漣:“和太子妃殿下搞好關系總是沒錯的,太子妃殿下端方賢德,實為表率。”又壓低聲音,“看着那張臉算賬,也是不虧的。”
景漣忍不住笑起來。
程愔道:“不和你開玩笑了,跟太子妃殿下親近些,隻有好處。這話本不該我來說,隻是現在也不是秘密,就不和你賣關子——本來宮權在賢妃手裡,現在太子妃拿走宮權當家,我們的麻煩少多了——我看父皇的意思,大約是想留你在宮裡多住些日子,你和永和、齊王的關系都不太妙,賢妃若得勢,咱們隻能吃虧。”
楚王生母麗妃比賢妃伴駕晚,得寵的時間更長,後來而居上。但先皇後薨逝後,宮權卻一直掌握在賢妃手中。
麗妃心中不忿,賢妃也未嘗快活。賢妃雖然過了争寵的年紀,但二人兒子年紀相仿,皇帝重用這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手中權勢就要分薄。偏偏皇帝精擅制衡之術,不但在諸王與東宮之間大搞制衡,就連諸王之間也同樣維持着微妙的界限。
景漣和麗妃母子親近,不止是因為她與楚王小時候一道闖禍闖出了感情,還因為在某些方面,她們的利益是非常一緻的。
見景漣沉默不語,似在出神,程愔疑惑道:“怎麼了?”
景漣思忖道:“沒什麼,隻是……四哥呢?”
程愔大驚轉頭,發覺說句話的功夫,丈夫便已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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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正騎在含章宮牆頭。
景漣和程愔仰着頭往上看,程愔很不見外地指揮含章宮宮人:“搬走,快點!”
景漣點頭。
偷觑景漣臉色的宮人們立刻毫不猶豫奉命行事,扛着牆邊梯子飛快跑了。
楚王訝然低頭:“這是怎麼了?”
程愔掐着腰:“你非要在外面到處給我丢人嗎?”
楚王語無倫次:“不是,不是,外面有禁軍!”
“禁軍?”景漣和程愔對視一眼,“禁軍不能入内宮,你看錯了吧。”
楚王大怒:“我不瞎!不信你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