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老師則兩兩一間,還有四個床位空着。
江既遲這幾天住馮子業他們房間,而倪雀也被立馬安排上了,就睡林杳她們宿舍唯一空着的那張床。
到宿舍時,一幫子人還在收拾之前燒烤餘下的狼藉。
林杳問倪雀要不要洗澡,倪雀說要,林杳叮囑她注意身上有傷的地方,倪雀說好,拿上換洗衣服,就進衛生間了。
洗完出來,林杳過來問她怎麼樣,不舒服有沒有加重。另外幾個實習女老師們也都陸續過來,有來問她情況的,有純粹來和她聊天的,都讓她安心在這兒住着。
這群女老師都是大三學生,年齡二十出頭,和倪雀差不了幾歲,撇開課堂上不說,私下裡,不過也都是愛玩愛鬧的年輕人。
她們給倪雀看有趣的短視頻,分享自己喜歡的歌,吐槽哪個班的學生真不好管,聊及大學裡有意思的經曆。
倪雀本來還有些拘謹,但她們親和力都太強了,屬于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距離感,在這種輕松的氛圍下,被無形消解,倪雀逐漸自在起來。
她們知道倪雀身上有傷,不舒服,沒圍着她太久。散去後,隻剩林杳一個。
林杳手裡拿着一個雲南白藥的氣霧劑,她拉上床上挂着的簾子,說:“不是腰上有傷嗎?來,我給你噴點藥先。”
倪雀想到自己剛才洗澡時透過鏡子看到的腰部淤血,實在是有些醜陋吓人:“我自己來可以嗎?”
“害羞啊?”
倪雀抿抿唇。
林杳将氣霧劑放到她手裡:“那你自己來,這個用起來也容易,不會有自己噴不到的地方。”
“謝謝林老師。”
林杳稍稍換了個坐姿,目光柔和地看着倪雀:“倪雀,稍微打擾你幾分鐘時間,咱們聊聊?”
倪雀知道她這是要問話了:“嗯。”
“我是想問你,今天具體是怎麼回事?你爸爸為什麼要打你?”
在劉嬸家的時候,已經答應要說了,倪雀也不好再悶着,隻沉默片刻,就把家裡丢羊的事情說了。
說完她又補充:“我爸爸就是喝多了,如果沒喝酒,他不會那麼吓人。”
林杳沉吟片刻,問:“但是丢了羊,即便他沒喝酒,他應該也不會放過你吧?”
倪雀沒說話,算是默認。
“在去你家之前,我們給年級主任打電話問你家的地址,電話裡,他跟我們說了一些你家裡的情況。”
倪雀垂眼,說“嗯”。
“他沒說很多,我們也隻是了解到一些簡單的。你媽媽她……”
林杳停住,倪雀很自然地接道:“她是逃走的,在我讀二年級,九歲的時候。”
她慢慢道:“她那個時候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常年被我爸爸家暴,不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都落下了很多病根。如果她不走,她可能會死掉的。”
林杳從前就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在上演。可當她近距離地面對這樣一個故事中的參與者時,那種被個體苦難攫噬住的感覺,她才算比較切膚地感受到。
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鈍痛感。
林杳不由靜默,過了會兒,問:“她走了之後,你呢?”
“我……還好,”倪雀頓了頓,似乎在心裡糾結了一下,才繼續,“我爸爸雖然不喜歡我,但他對我,沒到對我媽媽那麼可怕的程度。他會那樣對我媽媽,是因為,很早很早,還沒有我的時候,我媽媽是被人拐了,賣到我們村裡來的。”
林杳驚愕地張了張嘴。
“買她的就是我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她跟我說,從她被賣到這裡來的第一天,她就想跑,她一直一直都想跑。可她逃了很多次,每次都被抓回來。我爸爸為了防止她逃跑,還打跛了她一條腿。也就是在我媽媽無數次的逃跑被抓回來,抓回來就挨打這樣的循壞裡,爸爸對媽媽的暴力行為就成了習慣。”
“我爸爸在外頭,是個欺軟怕硬的。在家裡,脾氣很壞,好吃懶做,喝了酒陰晴不定,時不時會撒酒瘋。如果他喝多了,又正好回了家,我們就要很小心,但凡有一丁點地方惹到他,不如他的意,他就會打人。我奶奶也被他攻擊過。”
“不過,這麼多年了,我大概已經掌握了他喝酒的規律。他什麼時候會喝,什麼時候喝得多又什麼時候喝得少,我要怎麼避開他,怎麼逃跑,如果沒避開沒逃成,要怎麼應付怎麼說話,我都心裡有杆秤的。”
“今天,是因為……”
倪雀想到下午去姜婆婆家、去賓館找江既遲,最終以為江既遲離開了之後,自己那控制不住難過的心情。
盡管回家後,她一如既往地放羊、做飯,但那種有意壓制的難過,不知不覺中降低了她對倪保昌的防備,她不僅睡了過去,還忘了反鎖房門,這才導緻她今天面對倪保昌的暴力行為,處于被動狀态。
偏偏,今晚還丢了羊,所以情況才會那樣糟糕。
“總之是我大意了,不小心睡了過去。”倪雀眸光垂落,有些沮喪的樣子,“不然,羊被偷的時候,我多少能聽到動靜,羊或許就不會丢了,也就不至于正好被我爸爸揪到,還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情況下。”
聽完倪雀講的,林杳一度陷入沉默。
她心情極其複雜,愕然、同情、心疼,不一而足。
林杳看着面前坐着的女孩,心髒好似被什麼擰住了,她總覺得,她應該做些什麼,起碼,在她實習的這幾個月裡,這個女孩,她要盡己所能地護上一護。
“倪雀,”林杳擡手,摸了摸倪雀的頭,“我們六月底實習結束,那時候你們已經結束中考了,要不在那之前,你就一直住這兒吧。”
倪雀想搖頭,時有時無的暈眩感令她克制住了,她說:“林老師,謝謝你,但我不能一直住這兒。我爸爸和我奶奶,他們會很生氣。”
“可你在家,面對的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丢羊的事情,等我爸爸冷靜幾天,他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可怕了,我應該能應付的。我這幾天不回去,可以說是住院了,但一直不回去,沒有正當的理由,在我爸爸看來,就是逃跑,他會抓狂的,因為我媽媽的事,他是無法容忍誰逃離他的。到時候他因此變本加厲,那個後果會比丢羊還要嚴重。”
林杳知道倪雀說的有道理,可是……哎,她在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那倪雀,我們明天一早就去醫院,你當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把傷養好,至于以後……隻要我還在這兒,我還是你的老師,你有事就随時找我,不要自己把事情悶在心裡。”
“好的。”
“你成績這麼好,以後肯定要去市裡讀高中,去外地讀大學,到時候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這裡了,随着你年齡的增長,你會越來越擁有獨立的資本,也就不用再依賴家裡。”
聽及這番話,倪雀神情不由黯了幾分。
去市裡讀高中,去外地讀大學……這也是她的願景,隻是,倪保昌和孫國香根本就沒打算讓她繼續讀下去,中考結束後還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阻礙。
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拼一拼,她不想自己往後的人生由倪保昌決定,也不想自己的未來被框在這裡。
她一定要去外面看一看的,尤其是在遇見了江既遲之後,這份信念變得越發堅定。
江既遲來自外面的世界,也屬于外面的世界。
他很快就要走了。
而他,再也不會回來這裡。
初中三年,迄今為止,包括林杳這批在内,倪雀一共經曆了三批實習老師。這些年輕的老師們,絕大部分的人在崗時,都熱情滿腔、愛崗敬業,他們離開時,都說,等來年回來看你們啊,都說,還會再回來的。
但是沒一個人回來過。
倪雀想,江既遲要是走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她想出去。
隻有這樣,她未來才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在世界的某個轉角,再遇他。
林杳見她神色有恙:“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沒事,林老師你說的我都知道啦,我會好好養傷的。”
“嗯,那你好好休息?”
“嗯。”
林杳起身要走,下床時,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說:“剛才馮老師發微信問我你怎麼樣,他和江既遲都很擔心。剛才咱們聊的,丢羊的事我告訴他們可以嗎?别的我不跟他們說。”
“可以啊。”
林杳微微笑了笑,又摸摸她的頭:“好夢,明早叫你起床。記得噴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