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吹了下額前頭發:“一個無賴。”
“男的?”
“呂姨還有心思八卦?”
“八卦麼又不費心思。八卦正好解解悶,我這一天到晚壓力大到不行,正好輕松一下。”
呂勝男時年六十五,看上去隻有四十五,頭發隻白了幾根,走路平地生風。退休前她在省屬機關單位工作,退休後被返聘到一個城投公司,五年前因為小區籌備自拆自建的事情索性辭職,專職做業委會主任,專門領頭做此事。
她轉頭看了一眼羅雪,又問:“我們認識也兩年了吧,怎麼都不見你談個男朋友?”
“現在這男的哪有那麼好談的,各個都隻想試吃,不想買單。”羅雪說,“基本盤太差。”
“什麼基本盤?”呂勝男笑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我們小鐘行不行?”
“呂姨你别亂說,小鐘還比我小幾歲。”
“年齡算什麼,你們年輕人還在意這個?”
“呂姨——”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我幫你留意留意?”
“我喜歡——”羅雪剛起了個頭,忽然前面砸下來一個木椅子,木屑濺得到處都是,羅雪驚魂未定,呂勝男一把将她拽到一邊,仰頭看,三樓的窗戶開着,裡面隐隐約約傳出罵聲:“原來是騙我回來簽字?我不說了不同意!”
呂勝男仰頭便罵,自帶喇叭、中氣十足:“你不同意就砸人嗎?李老頭你差點殺人你知不知道?”
窗戶探出一個鹵蛋一樣的光頭,冒了半截又縮了回去。呂勝男松了羅雪的手,快步走進樓道。果然,剛到二樓平台,便見肇事者做賊似的下來。
“你跑什麼?”呂勝男堵在樓梯段。
“哎喲,”李老頭見跑不掉,先一步哭道,“你們說回來直接領錢,結果錢呢?錢呢?”他雙手一攤,“錢在哪裡?根本都還沒有拆遷嘛!還要問我要同意書。呂主任,你也是共産黨員,你們黨員怎麼能騙人?”
後面跟下來兩個業委會的年輕人,其中一人正是小鐘。他見到羅雪,忙問:“羅雪,你們沒事吧?”
羅雪還未開口,呂勝男搶在前面:“沒事?差點被砸死!李老頭,你知不知道這是誰,是記者,是有政府編制的公職人員,你砸到了她什麼後果你知不知道?就沖這點,你不請我們進屋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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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彌漫着一股黴味。
房子很小,隻有30來方。室内堆滿了東西,大多是紙殼泡沫——李老頭寡居多年,以收破爛為生,有個兒子在南方打工,好多年杳無音訊。從四年前拆遷動員工作開始,李老頭就沒同意過,原因很簡單——拆了他住哪裡?拆了以後怎麼辦?——别和我畫餅,我活這麼多年也沒見着木安市有個先例居民可以自拆自建,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就隻關心一件事——我的房子去哪兒了?我有沒有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訴求,李老頭的訴求代表了小區大部分人的訴求。從呂勝男開始做這件事,無數的質疑和反對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大家都覺得是天方夜譚,哪有民間自拆自建的先例?從來沒有。隻有業委會裡的鐘達明、倪濤、陳芬支持她。這四個人都是第一批住進幸福小區的業主,認識已經三十多年,知根知底。呂勝男在城投公司呆過,也熟悉政府辦事套路,木安市現在正在推動舊城改造,幸福小區位于城市核心區南二環,小區無論從環境還是破舊程度,和它所在的黃金地段相差了十萬八千裡,這個對比和現在的政策相關聯,她嗅到了變通的途徑。
她和之前政府管這塊的人聊,又和做房産的朋友聊,提出“拆舊建新”的議案,征求了政府和街道的意見,跑了很多趟,終于得到一個官方的答複——需由96%以上小區業主簽字自願參加在現有規劃條件下的舊城改造。
于是第一輪征集開始了。
這個一個工程量巨大的工作,幸福小區有1000多戶業主、30幾棟樓,前面的動員會就開了兩個月。然後招募志願者,分了十多個組,負責不同的片區,每個片區有組長,每棟樓有樓長。小區入口貼了大型宣傳海報,居委會設置專門宣講辦公室,樓長每棟樓每一戶地跑。
最大的問題是聯系不到業主,因為這個小區太老了,很多房子都租出去了,根本就找不到人。也好在這個小區太老了,住的人很多都退休了,沒啥事,有大把時間等人、堵人。13号樓的樓長黃大爺,沒事就端個椅子坐在樓道口,逢人進去就問是哪個房的,晚上見到哪戶燈亮了就去敲哪扇門。
這種地毯式的搜尋方式很辛苦,但最難的不是這個,是得不到很多人的理解。他們不理解為什麼這群居委會的人有這麼大的幹勁,一棟一棟、一戶一戶地做工作、做宣講,要業主簽字,他們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幹勁?
一定是有好處、肯定是有錢,不然居委會的人這麼拼命幹嘛?
羅雪最開始進入這個選題時候也抱着幾分這樣的心态。她想業委會的人是不是有點利益成分在裡面,至少有點辛苦錢吧?但是當她深入了解後,她發現呂勝男這一批人不但完全免費,還自掏腰包不少。他們真的隻是想改造自己的家園,因為他們已經在住了大半輩子了,習慣了、不想挪了,就想死在這裡;但這裡現在又太差了,不甘心死在這麼破舊的地方。指望政府小區拆遷不現實——政府也沒錢。
于是他們決定自救,自己拿方案、自己去跑,在原小區上舊地新建。
這是一個異常大膽的舉動,在全國都沒有一個先例,對木安市的政府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政府辦公室成立了專門研究小組,開過專題研讨會、開過群衆座談會,把呂勝男跑了兩年、摞起來有一人高的材料都仔細研究過,最後得出結論:幸福小區不屬于危房,也不是棚戶區,現在還沒有合适的政策支持。
更糟糕的是,恰逢政府領導班子換屆,這件事就此擱置。
羅雪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認真寫這篇報道的。她想給這個小區一些希望,這群這麼努力認真生活的人應該得到社會關注,這是新聞的價值也是媒體人的社會擔當。于是她熬了兩個大夜,以呂勝男為主角,寫了那篇《一個人守一座城》,沒想到這篇報道一經發表,直接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