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豪門貴族的女眷幾乎都聚集在了這裡。
祖母牽着他,一雙大手抓着他的小手,裸露在外頭的地方,被風吹的有些發紅。
香寺建的十分高大,廊外花圃上方的梁柱上,垂下無數細長紅綢,寫滿了小字。正殿裡坐了數尊佛像,最高的竟然已有十來米。
正殿門檻做得高,齊璞腿短,差點被絆個踉跄。
進了殿裡,再細看那佛像,金碧輝煌,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盯久了竟然還有些刺眼。齊璞連忙低下頭,老老實實地跪在軟墊上,俯下身。
身側隐隐傳來細碎的低語聲。
喬娘子俯身拜佛,齊璞就在她左側,隻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聲音:“保佑喬府……郎君……明年考評……”
右側是祖母,她閉着眼,神态平和,嘴唇隻是微微翕動。
齊璞沒有想要拜佛的事情。
他跪在這裡,卻好像置身事外。他隻能聽見斷續的祈禱聲,然而人多了,就彙聚成浩蕩的一股,誰也聽不清,可他知道大家都有所求。
求前程、姻緣、或子嗣。
良久,他終于直起腰。
喬娘子已先出去了,祖母正站在門口等他。
齊璞拍拍身上的灰塵,快步上前。
他們出了寬大的佛殿,隻見一個和尚也在外面,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逗得喬娘子開懷大笑。她于是招了招手,便有個侍女捧着托盤過來,将那盤子整個遞了過去。
齊璞矮小,隻見托盤上蓋着塊紅布。和尚把布匹微微撩開一點,然而隻是一瞬,燦燦金光就這麼刺了出來。
喬娘子用那整盤金子換了個香囊,她似乎很滿意,叫人佩在了自己的馬車上。
回程的路上,齊璞一直不怎麼說話。
王钰安笑着逗他:“璞兒是被凍僵了嗎?”
齊璞卻又撩起車帷,良久才道:“祖母,今年是不是太冷了?”
王钰安正要說什麼,馬車忽地狠狠一震。馬兒發出凄厲的嘶鳴,馬車在行駛中停下來,整個橫在了街道上。
黑壓壓的人影從巷道裡湧出來,包圍了馬車。
他們也不說話,隻是盯着馬車。車夫被看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罵罵咧咧地正要一鞭子甩下去,卻被王钰安叫住。
齊璞看着祖母從車廂裡彎腰走出去。
王钰安已有五十好幾,在這個時代算妥妥的老人,但她氣勢十足,開口便問:“這是做什麼?”
衆女眷出門,沒帶幾個侍從。畢竟豪門貴族,作威作福已有數百年,從沒想到有人能打劫到他們頭上。
變故一起,大家都有些慌亂。
然而事情并不如齊璞所想,反而最前面那位倒頭跪了下去,泣道:“雪下了兩個多月,前幾天又是一場暴雪,咱們城外的房子也被埋了……”
呼啦一聲,人群跪倒。齊璞悄悄地看着,發現他們的頭發都有些油膩,身上衣衫沾了厚重的雪水與泥污。
隔得最遠的地方,有人在巷子裡悄悄探頭,眼睛被淩亂的頭發蓋住。
喬娘子上前,站在馬車上,不耐道:“你們要開倉放糧,那是縣令的事情,和我們有什麼幹系?!”
領頭男子年紀很大,諾諾道:“我們也求過趙縣令,他說倉裡也沒糧食……”
喬娘子氣得柳眉倒豎,正要呵斥,卻聽一個孩童聲音響起,把她要說的話都壓回了嗓子裡。
“便是如此,你們随意攔車,這也不合适。”齊璞走了出來,他臉上一點怒意也沒有,溫溫柔柔道:”趙縣令一地父母官,想來也有苦衷……倒不如……”
齊璞回頭看了祖母一眼,四目相對,見她胸有成竹,一副讓他自由發揮的模樣,沒有制止。
趙老四仰頭望去,冬雪照得直晃眼,孩童的面貌也看不清晰。他有些狼狽地低下頭,懷着最後一絲希望,等待孩童的判決。
“祖母,不是說咱們家正缺人麼?”
王钰安神情微妙,齊璞心跳竟瘋狂加速了。
好在祖母審視的目光如同錯覺,很快他又平靜下來。
王钰安隻看了小孫子一眼,很快就轉過思緒,吩咐道:“你們圍在這裡像什麼樣子?齊府的确缺人,如有一把力氣願意做工,大可去門房處報名。”
她既然這麼說了,也有願意給衆人一條活路的意思。
齊府地位最高,因此王钰安一發話,另幾府雖然有些微辭,到底沒說話。
圍着馬車的衆人卻是喜出望外,納頭便拜,很快便為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馬車于是再次前行。
齊璞看着他們破爛的衣服,在街道的雪地裡蹭得更髒。平民服飾顔色大多寡淡,他們伏在兩側,那些攜金帶寶的香車駿馬,就從這片髒污的人群中緩緩駛過。
他忽然又想起流民們哭訴的話語:洛陽縣令說,倉裡也沒有糧。
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