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一輛簡樸的馬車從齊府側門駛出。
對齊璞來說,讓他早起,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他全程迷迷糊糊,被人推醒時,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馬車停了下來,齊璞睜開眼睛。齊英正趴在床前,臉湊的很近,小聲叫:“郎君,該起床了。”
他突然一睜眼,反而把齊英吓了一跳。
齊英見他終于醒了,忙道:“郎君,先生已經在車外等着了。”
言下之意,快起來吧,等會兒先生要發飙了!
齊璞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被扛上了車。撩起簾子往外一看,霁新先生果然站在地上,身上穿的卻不是上次見面的儒袍,而是一身窄袖便裝,外面則套着件裘衣。
再一看,出城了。
齊璞無言以對,正要縮回腦袋,霁新卻轉過頭來,見他衣領處還是亂糟糟,眉頭微皺:“衣袍不整,成何體統?”
齊璞:可是先生,我才醒啊。
他不敢出言反抗,默默縮進車廂。齊英正要給他換上衣服,又聽霁新在外面道:“下回再來,小郎君還是自己換衣物的好。”
齊璞沖齊英眨了眨眼,兩人窸窸窣窣在裡面收拾妥當。
齊英的腿好了很多,齊府别的沒有,錢十分夠用。齊璞給他用了最好的藥,請來最好的醫生,隻是走路時仍然有些微跛。
因此,齊璞不讓齊英扶着他下車,自己從馬車上往下跳,雪天路滑,差點摔個大跟頭。
還是霁新一把揪住了他。
霁新對他這軟綿綿的小胳膊小腿明顯不滿意。齊璞有些丢臉,很想解釋自己除了不讀書,騎術、射術都還行,身體十分健康。
然而霁新先生皺起眉,卻沒說什麼,隻讓他自己站穩:“小郎知道這是哪裡嗎?”
齊璞四下張望。雪還在下,紛紛揚揚蓋了滿地,天地間都是一片素潔。
他辨認不出具體的位置,卻大緻能猜出些許:“這是洛陽城外,邙山腳下?”
如果再往下猜,那就是:“前些日子,流民所說被大雪淹沒的村莊?”
“不錯。”霁新颔首道,“一場暴雪,毀了多少莊稼?”
洛陽城外山多地窄,冬麥十月間才種下,接着又迎來一整月的暴雪。起初還能說是瑞雪兆豐年,可雪越下越大,氣溫越來越低,農田、村莊,皆有不計其數的受害者。
如此一看,缺糧已難以避免。
霁新領着齊璞向前走去。原來田間不是沒有人,而是大多躲在了角落裡,許多人挨挨擠擠,共用一件衣物蔽體。
有人擡起頭來,看見他們,卻隻用舌尖輕輕舔舐過唇角,又一語不發地低下頭去。
齊璞隻看見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像一具覆蓋着一層皮的骨架。
更遠處,也有零星幾人罵罵咧咧,正在雪地裡試圖刨出些種下的糧食。
霁新道:“太祖建國後,曾在長安、洛陽、蘇杭、南京等地廣設糧倉,僅洛陽就有嘉禾、豐粟、滿穗三倉。可災年一到,他們還是吃不到糧。”
齊璞不知道說什麼。他南下見了許多,也曾拿着自己的幹糧分給别人,但最後他都明白,救一人而已。
他想了想,輕聲道:“先生說的,我都明白。祖母派人在城裡招工,也是希望能給大家一條生路……”
霁新靜靜聽完,走到田坎上,極目遠眺,滿眼是白。
“小郎君知道這裡下了多久的雪嗎?”
降雪一日,就能在田地裡積上三寸高,如今是兩個月,堆積如山的暴雪能将人埋進去。
霁新淡淡說完,又問:“如果我把裘衣送給那位避寒的老丈,你覺得對這麼多百姓來說,都有用嗎?”
齊璞搖搖頭,他雖然不愛讀書,但早已明白霁新先生的言外之意。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齊家出的這些力,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招工、施粥,都隻是權宜之計。
“其實還有一件事,興許你不知道。”
齊璞仰起臉,隻見霁新先生垂下眼簾,淡淡道:“陛下有增稅之意。”
一瞬間,齊璞隻覺得心跳驟停。
河洛一帶雖在北方,但曆來氣候還算溫暖。如果洛陽受大雪天氣影響,導緻糧食顆粒無收,那麼更北方又如何?
如果洛陽遭此災禍,皇帝卻仍不願減免稅賦,隻怕是天下都不太平。可是如今的場景,要平民百姓怎麼拿出糧食繳納賦稅?
未免過于離譜。
思緒紛飛間,霁新先生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他雖竭力平靜,但仍讓齊璞聽出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正是洛陽知縣趙炳春向陛下上書,‘有賴聖君庇佑,百姓安居樂業,人壽年豐。’”
“……什麼?”齊璞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既為這封荒誕可笑的奏疏,也為霁新如何知曉這些密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