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時,準備的藥水已經灌下去兩輪。
賀六郎臉色鐵青,冷冷斥問:“藥還能亂喝?隻怕阿郎高熱不退,也是因為你!”
喬霖瞥他一眼,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床頭傳出一道聲響。
是賀笃猛地往前蹿了幾步,他扶着床榻,小聲喊道:“阿郎!”
争執中的兩人捕捉到這個詞彙,齊齊回頭。賀六郎走得更快些,一把将賀笃往後拽開,他前傾的身子隔着一拳的距離停住,緊張地盯着齊璞。
齊璞果然睜開了眼睛,雖然隻是一條細縫,卻也足以讓在場衆人齊齊松了口氣。
見他終于醒來,賀六郎反而往後退開幾步,連帶着賀笃等人都被隔在身後,幾張臉擠在一起,從縫隙裡探望自家阿郎。
齊璞隻覺頭暈腦脹,後腦突突地疼。眼前一片模糊,隻能看見些許光景。遠處天光蒙蒙,最近處則是賀六郎沉默、冷冽的眉眼。
也不知道一覺睡了多久。
他勉強勾起嘴角,對着賀六郎冷漠的臉笑了笑:“六郎何故如此作态……”
真糟糕……齊璞心中一歎,他聽自己的聲音,似乎也微微變了調子。
然而作為主君,他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虛弱。
賀六郎神情淡淡,一雙眼睛寫滿了不贊同。他行禮後問:“阿郎感覺可還好?”
齊璞感受着自己疼痛的大腦,疲憊的四肢,違背本能地說:“一切都好。”
眼前像是蒙上一層薄霧,隻能依稀看見賀六郎側目的動作,似乎是看了他身旁人一眼。
齊璞微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原來是趙銳與賀笃兩個年輕人。
兩人神色戚戚,然而其中又帶着幾分欣喜,見阿郎和賀六郎說話,都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們。
賀笃更興奮些,他還真覺得齊璞能醒來,就萬一一失了。趙銳卻經曆過村長的“回光返照”,反而比先前盯得更緊。
齊璞雖然看不太清他們的表情,大約卻能猜出些許,啞聲道:“七郎,大郎……你們出去吧,我和師叔說說話。”
他一邊說着,一邊看向站在賀六郎身後的喬霖。
趙銳騰地站直身子,神情複雜地看了齊璞一眼。他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伸手拽住探頭不想離開的賀笃,一把将他拖出去,一邊應道:“阿郎随時吩咐我等。”
賀笃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拉到門外。
木門在兩人身前合上,賀笃回頭給了對方一拳,猛翻白眼:“你幹嘛?”
趙銳沒有說話,他沖賀笃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院外。
籬笆圍起的小院裡,人來人往,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李衍戴着寬沿草帽,一路風風火火地朝他們小跑過來,在院子裡停下腳步,踮起腳尖,焦急地往裡看:“怎麼樣了?”
賀笃愉快道:“阿郎已經醒了。”
李衍聞言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喜意,又很快被她壓抑下去,回頭看向趙銳。
趙銳點點頭:“阿郎要和賀先生說些事情。廣澤,你們還有什麼要做的?我們邊說邊聊吧。”
李廣澤眼圈下泛出淡淡的青黑。
作為少有的幾個“讀書人”,管事的人,她有太多擔心:擔心阿郎的病情,擔心制皂的進度,擔心阿郎不在,賀六郎無心管事,無人約束……
她有太多事情要操心,此刻也隻能遠遠看了一眼,便舉起手裡的挎籃:“二娘熬的藥,我給阿郎先送來。不過……阿郎既然醒了,最好還是不喝了吧?”
趙銳眼神微變,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先留着吧。”
李衍應了一聲,把提籃交給趙銳:“我來看看阿郎,你們留個人在這邊,正好我那邊還缺人,誰和我過去?”
賀笃遲疑一瞬,回頭看看不為所動的趙銳,糾結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賀六郎的侄子,是最熟悉山寨的年輕人。
留在這邊幫不上忙,倒不如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
緊閉的房間裡,從門縫中透出若有若無的苦藥味。齊璞艱難地試着移動身體,半晌卻隻動了根手指,他苦笑一聲,無奈地放松下來。
簡陋的木桌邊,喬霖沒有離開,他正端起豁口的陶碗,假裝自己在喝茶。
齊璞等了一陣,終于感覺自己的眼神清明了些。他眨眨眼,可以看見賀六郎憔悴而沉郁的臉色。
齊璞想說的話都梗了一下,總覺得賀六郎看起來也很像個病人。
賀六郎看出他有話想說,冷笑一聲,搶先道:“郎君覺得自己還活着,很驚訝?”
“……”齊璞被他怼得啞口無言,心道,你說的是我的台詞,隻得幹笑一聲,充滿了不妙的預感。
賀六郎說了這句話,心裡還不舒服,上前一步,無視齊璞尴尬的表情:“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郎君明知身體不适,仍舊強撐至此,看來是很有自信,很不将輕重放在心上。”
從他四平八穩的語調中,齊璞卻聽出隐隐的怒氣。
其實他回憶起當初的情景,做得确實不對,尤其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種莫名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