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節,是大梁文人最熱衷的節日,也是為數不多建康宮與朝臣出遊同樂的機會。
鹿山山腳早以鑿出一方水泊,引淮水彙入,又沿着人工修葺的淺溝蜿蜒流進密林。
水榭勾欄,金雕玉砌,一應都是仿着建康宮的規制,甚至平山削石,将連綿起伏的太極殿廣德殿壽康殿,都搬了過來。
遠遠看去,無邊無際,全然就是另一個金光燦燦的皇城,哪裡還瞧得出半分山嶺野色。
陸桐在出城的路上偶遇紀家馬車,兩家到時,豫章王府的大紅車辇已經停在鹿山山腳。
紀子瑩站在馬車旁,由着冬月整理鬥篷。
小丫鬟五指盡斷,蔫哒哒的吊着五根紫黑幹枯的指節,使不上力,不小心勾住主子發絲,當即便是一巴掌呼在臉上。
陸桐從隔壁馬車下來,正瞧見這一幕,吓得瑟縮在原地。
紀子瑩罵罵咧咧的甩動手掌,餘光撞見陸桐,轉頭挑笑道,
“這婢子還是要經常打罵着才聽話,桐妹妹放心,你那小丫頭,我幫你訓得比冬月還乖。”
陸桐當即白了臉蛋。
走進山門,太後尊駕已到。
賓客皆圍在廣場上,便聽薛太後略帶歉疚的解釋說,
“陛下功課繁重,不便耽誤,留在宮裡進學。他讓本宮代問諸位安好,代問皇弟和弟妹安好。”
她未施粉黛,隻簪一朵淡色絹花,在金波粼粼的池畔,不比尋常雍容華貴。
陸桐越過人群,一眼看見陸蔓,正側頭與幼桃低語。
她趕緊逃也似的甩開紀子瑩,躲到阿姊那處去。
幼桃正說着,“今日是先太子忌日。”
陸蔓不解,“既然是先太子的忌日,皇嫂為何不祭拜,反而要宴請大家修契?難道太後與先太子不睦?”
陸蔓的直白讓幼桃目光跳了跳,
“旁的我也不知道,料想是太後擔心自己憂思過度、讓陛下胡思亂想吧。”
陸桐聞言,湊上前小聲解釋道,
“阿姊有所不知,早年間,我朝擔心外戚幹政,皇後生下太子,本是要被處死的,當時建康城裡的世家大族想盡辦法,也不願讓女兒進宮。沒想到薛太後這位北國公主,深明大義,哪怕自己身死,也不讓大梁絕後。
先帝感念她的恩情,加之先太子誕生時天現吉兆,因此未從舊約;
太後便發願,今生絕不染指朝政分毫,從未照料過先太子一日,說是隻當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隻是不料,先太子故去,陛下才繼任登基,成為大梁文帝。但太後出于對自己諾言的遵守,從來沒再提起過先太子的往事。”
原來如此。
陸蔓看向薛太後,而這位曆經滄桑的貌美太後也正看着她,往日光彩奪人的明眸裡,隐忍着哀傷。
陸蔓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反倒是薛太後擠出些許笑意,過來牽她的手,
“沒事的,妹妹,過去的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妹妹頭次赴宴上巳文會,開心些,吃好喝好,玩得盡興。”
她的身後,薛望清跟了過來,抿唇對着陸蔓輕輕一笑,憨得過分。
薛太後若有所思的瞧了瞧兩人,又将薛望清牽在另一隻手裡,
“望清,你同王妃多聊聊。長兄将你送來我身邊,希望你能耳濡目染,習得大梁文士的儒雅。王爺和王妃情思高潔、才學卓著,文會這樣好的機會,你可與他們多來往學習。”
上次昭玄寺施粥陸蔓還記憶猶新,她喜歡和薛望清相處,當即興高采烈的向着薛望清作福問好,小臉俏生生的,笑得眉眼彎彎。
薛望清目光閃動,笨嘴拙舌的,正思慮着該如何回應;
卻見李挽,唇角耷拉着,微不可聞的冷哼了一聲,将人吓得啞了聲音。
這厮真是讨厭薛家到了極點!
衆人結伴沿着淮水閑逛,陸蔓忍不住打趣李挽,
“我瞧着啊,皇嫂宅心仁厚,多行善事,因果輪回,福氣定是藏也藏不住,定然會壽比南山。”
陸蔓說這話,也不全是為了氣李挽。
她是真心覺得薛太後難得,和親公主該是很命苦,薛太後卻生出慈眉善目,想來定是極良善的,還有舍命産子,讓陸蔓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
于是,陸蔓又極真誠的感慨了一句,
“出嫁郎君時覺得皇家冷漠,其實,建康宮裡也不乏好人嘛。”
言下之意,薛太後這樣和藹可親,怎的李挽就這般可惡?!
可惡的李挽自然聽懂了夫人的埋冤,打定主意要将可惡進行到底,輕哧一聲,便道,
“好人?北國女娘三言兩語便在大梁皇室站穩腳跟,将皇子牢牢握在掌中,夫人覺得這叫善良?”
陸蔓心中白眼,果然,又來了,真不知道李挽與薛家有什麼過節,每逢提起,都讓他嗤之以鼻。
“郎君何故将人往壞處想?皇嫂舉目無親,能說出那番話已然不易,若這都不算好人,那郎君說,什麼才叫好人?”
李挽看着她,仿若在看某種琢磨不透的異物,眉頭輕蹙,眸色微沉,隐忍着不耐和兇戾,
“夫人說太後言行勇敢,本王卻說她為己謀利;夫人說紀大将軍骁勇善戰,本王卻說他護短不知禮;什麼才算好人?”
“要本王說,”
他猛然頓步,眉尾一挑,狂妄便毫不掩飾的傾瀉而出,
“隻有對本王好的,才稱得上好人。”
好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呗。
陸蔓居然還有刹那的妄念、想從這狗賊嘴裡聽到什麼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