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時，小院門外倏然響起了洛行舟的聲音。

“師姐。”

少年在門外輕輕喚着，聲音又軟又輕，被風一吹就能碎開，像是夜間四處遊蕩又無處可依，便隻能在屋外以聲惑人的孱弱妖靈。

折鶴仍在院中靜坐，聽見院外窸窣聲響，便睜開眼，望了過去。

她不說話，不回應，不開門，饒是如此，院外久等的少年聲音也不見多少急切，他像是平白多了幾倍的耐心，在院外一聲不吭的等着，也不知過了許久，當折鶴以為那孩子終于決定放棄離開時，卻聽得洛行舟輕輕地，又叫了一聲。

“……師姐。”

“……”

折鶴無聲歎了口氣，重新阖上了眼。

“說話。”

院外聲音停頓一瞬，許久後才緩緩道：“我聽了賀師兄的話，那些丹藥，當真都是師姐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折鶴語氣平平，并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那些丹藥長風已經不能吃了，留給你吃也不算浪費，不是麼？”

洛行舟在院外聽着，他做出什麼動作折鶴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這一次的少年并未沉默太久，很流暢地又問道：“師姐讨厭我嗎？”

這不是個需要謹慎回答的問題，折鶴很平靜地說：“沒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往往是不讨厭，不喜歡，也提不起什麼興趣去關注，是比讨厭還要更深一層的漠視态度，可一向敏感的洛行舟此時卻恍若未覺，少年的聲音不但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還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愉快笑音，很快，洛行舟接着又問：“那……師姐喜歡我麼？”

“……”

折鶴睜開眼睛，卻是蹙起眉。

“你想說什麼？”隔着一道門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變化，她也懶得花費力氣去分出神識觀察洛行舟的氣息變化，門外的少年卻避開了這個問題，轉而溫柔詢問道：“師姐，我能進來嗎？”

洛行舟說完這句話後就低着頭等待着，規規矩矩袖手而立，他不着急折鶴的反應，也不擔心她接下來不打算理會自己，就這麼讓自己在門外站了一晚上——他隻是在想，她若是忽然要對自己不好，那肯定也是有理由的。

他是很信人生來便分三六九等那一套的，折鶴是那種生來位置站得太高的人，什麼都有了，什麼也都不缺，自然也就沒什麼額外的渴求，這樣的人容易極端，像是他過去認識的那些有錢人，尋常的欲求被輕易滿足了，便想要更進一步的稀世珍寶，絕色美人，連吃東西也要點雀舌魚唇這樣的稀缺昂貴之物，如此才能勉強滿足自己内心那點不知所謂的渴求欲望；

折鶴若是前者，那她折磨自己就沒什麼稀奇的，喜歡看人表演，喜歡看人死去活來的受苦，洛行舟都不覺得奇怪，因為這些還真的是某些有錢人的惡劣癖好；但他這從天而降的師姐偏偏是個走在正路上的性子，走在這上面的貴人，正因為見過了世面，滿足了一切物欲，最後自己走的時候，就總容易變得連七情六欲都寡淡起來。

她什麼場面都見過了，什麼也都變得不稀奇；最好的都有了，餘下的也都顯得廉價。

不要說是對他讨厭或是喜歡，能記住洛行舟這個人，已經算是重視了。

洛行舟要不是恰巧有機會和這位師姐相處一路，辛苦上山後卻冷不丁聽見她要人轉述了這麼一句話，說不定就真的會順着這句話的意思往下想，覺得這就是個高高在上性情傲慢、又喜歡看人受苦，特别是貧苦人忍屈受苦最後還要拼出笑臉對自己道謝的惡劣家夥。

先前那幾句話，她看起來是要自己吃長風不吃的丹藥，讓他的地位淪落到和畜生差不多的位置——

但洛行舟卻禁不住想，說不定某種意義上，他和長風一個待遇其實也不算是個諷刺的壞事。

畢竟一般人也不會想到給馬喂丹藥的吧……？

所以，他想試試。

賀留生告訴他折鶴的住處，表情看起來卻不覺得他能成功的樣子，洛行舟自然也不打算解釋，他現在站在這兒，莫名其妙的扔出兩個問題，其實等的就是她接下來的反應。

他在賭。

賭折鶴的性子，賭她對自己無論是讨厭還是喜歡，至少現在是重視他的。

重視就等于價值，這價值是正向還是負面，是真的看中他還是未來想要利用他，至少現在，她确實重視自己。

她要是真的不看中自己……少年咬了咬嘴唇，想，那也沒什麼，頂多不過在這兒空站一個晚上，完全無所謂的。

這點籌碼，他耗得起。

少年想的通透，手指卻禁不住輕輕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沒有修為，衣服也是沒有禦寒能力的普通料子，山上寒風掠過，洛行舟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雖然知道師姐不開門也是正常的……但她要是真的一直不開門……

那是不是就是說，把自己領上山以後，她就真的打算不要我了？

想到這裡，洛行舟的嘴唇倏地褪去了幾分血色，表情卻還算鎮定。

他鎮定，也安靜，憑着滿心猜測換給自己的自信維持着一點基礎的從容風度，讓折鶴開門看到他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站在門外，一動不動等着她回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