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番出城,是為複仇。”
長安煉影堂,子時初刻,無人入眠。
昏黃彩繪瓷燈後,虛破的臉如水紋漾開。許久,他開口:“弑月……”
“弑月,所以你母親已經?”
這個一直面容孤絕冷僻的少女,在被如此鄭重呼為“弑月”時,似乎有稍許的恍然,這是重若千鈞的兩個字。
“是的,半年前,我母親已散盡功力而去。”許久,又道,“你是第一個喚我‘弑月’的人,以後這個名号便由我繼承了。”
“唉……”虛破眼眸微動,似乎有淚滴凝聚,但還是堪堪忍下,“所以你母親臨終前遺言複仇?”
弑月面色凝重,坦言:“她說‘恩怨情仇都需了結,你替我去辦。’”
虛破搖頭,不解其意。
“我一路想來,不知仇人是誰,甚至不知為何報仇。”
“你三歲時你母親接你回城,一别十三年,也不知這期間可還有什麼仇怨結下?”虛破無奈道。
“母親也沒有明說。”弑月有些失落,“弑月城向來隐居避世,這十四年我從未出過城,更無外人進入,在城中也隻是日複一日地修行,很多事情她并沒有告訴我,隻說過姥姥當初在江湖中樹大招風,會不會是姥姥的仇人?”
“弑月□□号誰人不知。”虛破垂目冥思,“但若說仇......江湖中的仇恨浩如煙海,誰知道上一輩又有哪些恩恩怨怨。”
見弑月似乎些微消沉,又忙勸道:“你才出城,不必時時糾結此事,明日我去探查探查,找找當日你母親可曾與誰結仇。你先住在練影堂吧,就是你出生的那間屋子。我一直保留屋中陳設,回想那段日子真是天真無憂。”
弑月點頭:“我還隐約記得當時你帶我捉蛐蛐。”
“你還記得?”虛破驚喜道,“還有次我帶你捉魚,險些害你落水,被母親好一頓責罰。”
“你還沒有告訴我姑母如何?”
虛破神色一凝,驟然哀戚,沉聲道:“母親已于多年前離開,你我都已失去母親。”
怕弑月傷懷,他忙接着道:“一晃也十六年了,我至今還記得你出生那天。”
“我也不過五歲,記得已過掌燈時節,正在院内騎竹馬,忽然聽到有人夜叩門,以為又是急事找母親,卻見母親許久不見的弟弟出現的門口,另有一位陌生女子。”
“母親焦急趕來,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見到母親臉上的惶恐。”
“因為我母親的身份麼?”弑月問。
“興許是吧。”虛破感歎,“即便知道這非明智之舉,還是選擇收留他們。第二天剛黎明,你就出生在那個有水塘的院子裡。”
“很快你母親離去,舅舅也再次随她消失,母親即便不舍,還是隻能由他。”
“姑母這些年也不容易……”弑月低聲道。
虛破的回憶已回到四歲時騎在竹馬上的那個小男孩身上,那是他這一生最懵懂無知的年紀。
那晚的夜色也不能掩蓋女人身上的血氣,似乎整個武林對阿底提的癫狂都化為刀光劍影殺向那個女人,就在他們剛剛進屋之後,站在大門口的他,似乎看見了追殺他們的魑魅魍魉。
那晚每一個人都是愁緒萬千,似乎即便是新生命的降臨也不能帶來絲毫生機。那撕心裂肺的啼哭,似乎預示着某種命運。
某種伴淚而來也将伴淚而去的命運。
他看到父親和舅舅對燈無言,一張臉是隐忍,一張臉是歉意。
直到乳母清曉将他喚醒,囑咐看望新生表妹時需端莊老成。
路過前廳時,燈下盡是蠟炬。
流雲飛鳥屏風後是一雙紫色的眼睛,疲憊但無黯淡的紫色眼睛。
她并沒有和他說話,時至今日,他不再能記起她的面容,她的聲音,但那個像是由哀婉凝結而成的朦胧影子,仍留在他心底。
後來,他捧着自己磨刻的小石頭駱駝想逗一逗表妹,也想試試那紫色眼睛的女人是否真的從來不笑,房間裡卻隻剩下侍女陪着表妹。
他們已經離開。
紫色眼睛的表妹,他起誓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直到災禍兩年後如約而至。
他也失去了雙親。
“母親很少說起往事,我也是聽城中年長侍女所說,如今出城才知道,弑月城多年隐居,還是為江湖所忌憚。”弑月的聲音将他從回憶中拉回來。
“是啊,隻是當年弑月城的名号,已讓多少人風聲鶴唳。”
弑月的雙眸微沉,悻悻道:“我自知還沒有達到母輩的高度,有愧家門。”
虛破溫言勸道:“在江湖新秀中你已是出類拔萃,何必妄自菲薄,假以時日,便可望其項背。”
弑月也不再低落,問:“那麼,那位沉瑟姑娘和我比如何?”
虛破苦笑:“何必與沉瑟比較,她與你……”頓了頓,似乎斟酌片刻,“互有優劣。”
弑月并沒有滿足這種敷衍,在華山之巅上的那一招的較量,已經讓她對沉瑟激起強烈的興趣,可以說這是她出城以來,遇見的唯一值得認真的對手。
“互有優劣?必然武無第二,我會找機會和她請教請教。”弑月若有所思道。
***
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弑月便趕到前廳,恰好見虛破和沉瑟正在議事。
虛破見她來,笑道:“沉瑟馬上要去涼州一趟,正好你做我的護衛吧。”
弑月進來,卻滿眼隻盯着沉瑟。沉瑟垂目閱密函,并不看她。
虛破正自己磨墨,自顧自道:“今日有空,陪你去西市瞧瞧如何?”
“去涼州做什麼?”弑月眼盯着沉瑟,問的卻是虛破。
不等虛破回答,門外響起一個開朗的人聲。
“去涼州?怎不早說,要玩可以找我當導遊嘛。”獨孤河一邊調笑一邊進來。
“此次倒非遊玩,下次有閑情逸緻一定請獨孤郎君帶我們領略一番大漠風采。”虛破取筆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