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月氣急,一把抽出一本書冊,忽然一張紙連帶着落在地上。彎腰拾起,這似乎是一封信,起首稱謂她認出正是弑月城城主,但并不知是哪一代,中間一堆奇怪文字,末尾仍是猛獸互搏圖徽。
雖不能理解,但她莫名覺得這封信鄭重緊要,便收在衣襟中。
***
次日清晨,弑月在地窖中醒來,頭枕着一沓紙冊,鼻腔中盡是舊書的陳舊氣息,似乎這些書正在天荒地老中化為齑粉。
入口處的朝陽留下一道斜斜的光柱,無數陳年舊事的灰塵在其中飛揚。
一個人影出現在入口,一步一階緩緩走下。
“你一整晚都在這裡麼?”沉瑟站在階梯上,望着幾乎被書淹沒的弑月。
弑月随意“嗯”一聲。
沉瑟停在弑月面前,沒有看書,也沒有開口。
弑月正在研究一本圖畫比較多的書冊,但其中所描繪的内容荒誕不經,盡是些聞所未聞的珍禽奇獸。
“虛破說過不需要你的回報。”忽然沉瑟開口。
弑月對此并未回答,這個問題她已經不想深思,目前她的目标隻有拿回凝血劍這一條。甚至,她已告訴自己,若拿不回凝血劍,那自己也不配為弑月城城主。
她轉向另一個話題:“嫘姥姥給你說了什麼?”
沉瑟淡然道:“我看不懂手語,不知道她說什麼。”
“是麼,但你好像挺喜歡她。”弑月仍垂眸沒有看她。
“因為她說起了我的母親。”沉瑟坦然。
“你恨他麼?”忽然弑月擡眼,瞪向沉瑟。
二人都明白這個“他”是誰。
“恨。”沉瑟卻閉上眼前,“一直都恨。”
“既然已經知道過去不可追憶,你為什麼還喜歡嫘姥姥描繪的已經被毀滅的美好?”
“我隻是想聽人說,她并不是一個壞人。”
“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弑月直視她的雙眼,緩緩道。
銅鏡前,那個波浪長發的背影紋絲不動。
弑月上前,對鏡低語:“我帶了惑瑾的女兒來看你。”
忽然背影發生扭曲,猶如一座巨石砸進水面上的倒影。
等漣漪退散,背影已經回首。
但已經不是弑月記憶中熟知的高大寂寥的母親,而是一個似乎不足五歲的小女孩。
那幾乎和自己五歲的臉龐一模一樣,隻是鏡中的眼眶更深,頭發更鬈,雙眸之中盡是天真無邪。
她轉過臉,跑向鏡子深處,一個人影由遠及近,逐漸清晰,整面鏡子化為幼年母親的視角。
一個面頰消瘦眼神怯懦的女孩出現在她們眼前,衣衫褴褛,一雙赤腳盡是污泥。母親上前,牽起她的手,似乎說了什麼,女孩忽然喜極而泣,一邊念叨兩個字,一邊和母親抱在一起。
看口型,她在念自己的名字。
“惑瑾。”
漣漪漾開,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兩人拿着凝血劍簡單比劃,頭發烏黑身闆挺直的嫘姥姥在閣樓上大聲呼喚她們的名字。
長大一些,一隻流血的手出現在鏡中,年輕的惑瑾一邊哭泣一邊熟練從藥架上取藥膏,不知道母親說了什麼,她又破涕為笑,低頭小心翼翼包紮。
再是走馬觀花一般的一起在樹叢中遊戲,一起在書堆裡穿梭,一起坐在地毯上互相梳頭,一起甘之如饴地吃簡樸飯菜,一起憧憬城外的世界。
最後一個場景,是兩個人躺在床上,拉着手靜默無言,此刻變為惑瑾為母親擦淚,一邊微笑安慰,彼此之間千叮萬囑,那應該是她們離别的前夜。
母親記憶中的惑瑾,雙眸神采飛揚,面容光潔清秀,笑時眉眼如彎月,叫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她。
驟然間,惑瑾的微笑扭曲變形,竟然猙獰可怖,這個鏡子像是遭受瓢潑大雨的湖面,所以畫面都粉身碎骨。
銅鏡上出現一條裂痕。
母親的背影也消失不見。
弑月回首,望向沉瑟,卻發現她已經轉身,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沉瑟離開閣樓。
弑月緩緩回到鏡子前,撫摸那條裂縫,心緒紛亂,仍将額頭貼在鏡面上,小時候,若母親情緒稍許高漲時,就會和她額頭相貼。
但鏡子是冰冷的。
陽光從镂空窗戶中透過,猶如舞點一般絢爛,幾萬年不曾變過的陽光,而此刻她面前的一切都将在時間中朽潰。
興盛衰亡,隻是一個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