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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犬,仙,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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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中元節,都人轟然聚飲于金魚池上。滿池的髒水,被攪得更混。

入夜時,水面上已漂浮着大大小小蓮花燈,竟能映得陳年油污七彩斑斓。一幫哥兒姐兒不忌諱嗆人煙味,競相賣俏。不少酒樓都挂出了“滿座”紅燈籠,包括被寶翔包下的“巴人小館”。

這川菜館鬧中取靜,藏在棵參天古柏後頭。樹冠挂綴串串紅辣椒,雅座則是間三丈高棚屋。

棚下有口缸,養着招财大烏龜一隻。許是火氣重,人聲太大,烏龜老縮在殼裡不敢透氣。

農家風味的大盤菜一道接着一道上。要放在平常,寶翔早就甩開腮幫子吃幹抹盡。但今晚,他留着分寸。畢竟他在江湖吃多了姜,從“人犬”嗅出不穩妥來。他拉扯半臂衫,瞟向蘇韌。

蘇嘉墨薄唇抿辣椒,吃相頗體面。他不時往自己孩兒盤裡挾塊好肉,半颦半笑聽譚香說事。

寶翔心想:小子可真沉得住氣。好像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人犬,下過那密室似的。

譚香說她撞到人犬,原來是如此這般一回事:午間蘇密囔着要吃冰鎮酸梅湯,譚香便去草本堂買。沒成想她回轉時,集市裡已圍得水洩不通。因為圍觀者全是大男人,譚香連跳了幾下,也沒看出個明堂。她問路旁賣糕的大嬸:“是打架嗎?”

大嬸低語:“不是。哎……造孽礙…”

譚香好奇,再想往裡擠,卻被大嬸糾住胳膊勸:“小娘子,你可不能看!”

“為什麼?”

“哎……造孽啊!”

這一來,譚香更鉚足了勁兒要擠進去。她手上提着盛滿冰梅汁的小桶,可幫了她大忙。凡是被桶子碰到的家夥,都會寒得不由自主側身,譚香借此穿過空隙,來到前排。

隻聽數聲鑼響,有三個人呱啦喊:“來,快來看活寶‘人犬’啦!舉世無雙,非人非畜!”

譚香順勢低頭一瞅,心頓時被抽緊了:有個黑乎乎大肉團正趴在地上,緩緩蠕動。它人形而犬狀,毛發黏結成團。赤裸皮膚本沾滿爛泥,被烈日炙烤後,汗出如泥漿。更有甚者,它頸肩都被繞上了細長鐵絲,稍一用力,鐵絲便深嵌入皮膚,創口血肉模糊,蒼蠅直叮。

幾個耍把戲的男人從麻袋裡放出一隻小猴子,再吹幾下哨。那穿馬甲的小畜牲一躍而上,騎在人犬背部,觀衆嘩然大笑。後生們紛紛逗弄人犬:“爬過來,爬過來!”

人犬忽睜圓眼,對着喊叫者“汪汪”狠吠,小猴子應聲掉下,後生們被吓得倒退。

耍把戲的連忙趕上前,勒緊鐵絲,抽了它一頓。那人犬掙紮不得,埋頭塵土中。耍把戲的将小猴子抱到人犬脖上,拿塊爛西瓜引它。人犬望着翠皮白瓤,伸出舌頭,艱難爬行。

觀衆喝彩不疊。怎料到人犬剛要爬到耍把戲的身邊時,那厮手一翻,西瓜摔了稀巴爛。小猴子竄上去搶吃幾口,人犬動彈不得,發出類似悲鳴的“嗚嗚聲”。

“夠了!住手吧!”譚香血氣上湧,大喊着跳到圈子中央。

衆人吃了一驚,潑皮們亂起哄。

耍把戲的露出大闆牙,皮笑肉不笑:“怎麼着?小娘子您是來鬧場子的?”

譚香毫無畏懼,說:“我沒興趣鬧場子的。我就是看不慣!光天化日,皇帝腳下,有你們這麼折磨活物的麼?不管它是個啥東西,人要有個良心。你靠它掙錢吃飯,别往死裡作踐啊。”

她掃視四周人群,冷笑道:“好!老少爺們一大群,心都給狗吃了,光知道看,也不知害臊。”

鬧騰人群登時安靜,衆人暗暗揣測譚香的來曆,不敢輕舉妄動。

因帝京城是男人的世界,罕有這般大膽的婦人,況她又生得豐韻,分明是良人打扮。

獨耍把戲的沉不住氣,剛想破口大罵,卻見譚香抽出把小銀刀,對着太陽吹了吹。

譚香想了想,問:“這隻人犬你們從哪裡弄到的?誰許你們在京裡耍它?”

“嘿嘿,我們吃這行飯,走南闖北多少年,還用得着誰蓋印簽字?這隻人犬是去年六合縣發大水後出現的怪獸。它躲在山中,兇猛無比,我兄弟幾個費了大勁兒才把它抓到的。”

“呸!你胡說!我正巧是六合縣出來的,我怎沒聽過這故事?”譚香換上鄉音說:“你别當我不好意思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呐。這人犬是個公的,站起來就像個男人。你們信口雌黃,八成是拐帶百姓,施以邪術。你即刻放了它,要不然我擊鼓報官去!”

耍把戲的使個眼色,他倆兄弟摸到譚香背後,圍觀者内有人提醒:“娘子小心!”

刀鋒一閃,譚香轉個身,已跑道人犬旁邊。

耍把戲兄弟“哇呀”一聲,倆個鬓毛都被削去了半截。

穿馬甲的小猢狲咧嘴直樂,對着地上頭發絲兒撒了泡尿。

圍觀者忍不住笑,覺得這幕要比耍人犬還要難得。幾個長者站出來,數落起那耍把戲的人。

譚香臉被日光曬得火辣辣。她收刀蹲下,打開小筒,放在人犬的面前,歎氣說:“喝吧!”

人犬先是龇牙,再把嘴巴湊到桶邊,舌頭舔舔,猛飲起來。

譚香想用刀片割斷人犬背後的鐵絲,但它異常警覺,跳起來好像要咬人,

譚香隻好放棄,想到身邊沒有幫手,嘟哝道:“哎,可惜阿墨不在。他最善心,不會不管,也不會沒轍。”

馬蹄紛亂,一騎官差趕到。衆人作鳥獸散,耍把戲的來不及跑,被衙役當場抓住。

譚香道:“啊,有人報官了麼?這人犬快被折磨死了。我是六合來的,那邊根本沒有……”

她說了一通,官差連連點頭。

耍把戲的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自認倒黴,但他們口口聲聲咬定人犬是從六合縣山中捕捉的。

官差命耍把戲的把“人犬”趕進他們帶來的囚車。譚香追上去:“你們要帶它上哪兒去?”

官差稍作猶疑,回答說:“我們——是京兆尹府的。”

譚香點頭。這時,囚籠裡的人犬朝她“汪汪”幾聲,髒兮兮眼角不知為何濕了。

譚香沒奈何,看着差役遠去。沒想到自己這回出頭,會讓旁觀的蒙古王子纏上……

說到這當口,譚香有點吃不下去,她托着腮幫望向丈夫和寶翔。

蘇韌忙收攏笑,凝眉道:“可憐!世間光怪陸離的事太多,千手觀音都普度不過來。屬我知六合縣底細,哪會有什麼人犬呢?”說完,他挑塊最嫩的兔脯塞蘇密嘴裡。

寶翔想到“人犬”血統,猛吃幾根幹辣椒,拍案道:“放心!等會兒我上京兆府瞧瞧去。”

蘇韌替蘇密抹了抹嘴邊的油,淡淡說:“怎麼說都是條命,既然阿香關心,我們自然要知道結果。隻是,錦衣衛和京兆府不同衙門,寶翔你才返京便大駕親臨,怕惹起閑話。”

譚香哧鼻:“這有啥好閑話的?”

寶翔打着哈哈,已明白蘇韌不希望他插手此事,怕讓人聯想引出《青華仙冊》的秘密。但若任由人犬自生自滅……不僅是活活造孽,也是傷寶氏皇族陰德的事……

蘇密嚷嚷:“爹,我要解手!”

蘇韌問寶翔茅房何在。寶翔向沿池的草垛一指:“金魚池近在眼前,哪還費心挖茅坑。”

蘇韌抱着兒子下棚屋,隻剩譚香和寶翔。譚香停了咀嚼:“大白,你和阿墨瞞着我什麼?”

寶翔哈哈,當然說沒有。

譚香不追問,喝了口湯,話鋒一轉說:“大白,你晚上别去京兆府了,先回家吧。你幾個月沒見嫂子了?要是我,男人成天在外面野,我非氣瘋殺人不可。嫂子無論如何,總還替你看着王府,撐着面子呢。”

寶翔沒想到譚香會說到個。這次去草原,他特别小心,防着美人計。長夜裡塞外北風呼呼,他想起每個女人。陳妃雖性情冷淡,言語涼薄,但到底沒傷天害理過。可惜倆人從沒看對眼過,越離越遠。他歎道:“我和她講不來。她根本不待見我!”

譚香說:“既然你不待見她,她為何要待見你呢?你待見她,她自然會待見你了。”

寶翔搖頭:“我發癡要去讨好她?哈哈,既然她不待見我,别想我待見她。這事你甭管,人還能管到命?”

譚香瞪眼珠:“這怎麼是命?如果你命裡爛桃花多,可以找高人劈的。我聽金婳婳介紹:虎坊橋有個黃大仙,劈桃花靈驗極了。夏至時我花了五兩銀子,請大仙把我家阿墨一生中的爛桃花全都劈了。見一朵,劈一朵,一朵不留……你别笑,心誠則靈嘛,下回告訴你媳婦!”

寶翔心想告訴她才出鬼!縱然桃花滿城飛,斷不飛進唐王府,就算對得起那一位“賢妃”啦。

他總覺得和譚香八這些,尴尬得很。他張望四周燈火樓台,又惦記起今晚的重要節目來。

老闆跑堂送冰盞上來,悄悄道:“大王,您盼得來了!”

寶翔高興對譚香說:“我還有神秘禮物送你,且等着!”

他鹞子翻身,踏上平地,飛到小館門口,果真有頂不張揚的涼轎停着,家丁都是蔡府的人。

寶翔興沖沖掀簾門:“叙之,你真給足我面子!孩子都來了嗎?”

轎子裡不是蔡述,乃老管家蔡寵。

蔡寵躬身道:“殿下恕罪,主人不能帶小祖宗和小姐赴約,讓在下代他謝您。主人說:‘皇子不便與庶民同樂’,等您有空上門再叙關外見聞。”

寶翔仰天“哈”兩聲,心裡罵蔡述個狗血噴頭。自己早為中原節譚香母女團聚下了帖子,蔡述沒有不答應。天底下哪有這麼晚回絕的道理?偏蔡某人做得出來。

他回答:“有勞回複蔡閣老:‘親王不便與外官接觸’。關外見聞,我隻能向萬歲親禀。”

蔡寵明白他生氣。他奉完公以外,加幾句私話:“殿下莫惱,主人一向這個脾氣。其實今兒真不方便,府裡姑老太太熱傷風,連帶小姐也發燒……主人等着您來。”

寶翔錯愕,蔡寵點到為止,拱手作别。

光點升空,煙花萬重。今晚因寶翔安排聚會,金魚池附近藏着十小隊錦衣衛專放焰火。

寶翔垂頭回到棚屋,蘇韌忙着陪兒子觀焰火。因有唐王爺贊助,本次節日煙花格外燦爛。

譚香笑咪咪望着天空:“大白,神秘禮物好漂亮!多謝你了。”

寶翔暗自叫苦,不能開口說實情,隻好掄起巴掌,拍死了三隻無辜的蚊子。

他發誓:這回偏不去見蔡述!至少在最近——打死也不去!

寶翔和蘇韌夫婦分手後,看天色還早,直接去北海幫聚會的得意樓。

他風風火火上樓,一班兄弟競相舉杯歡呼老大歸來。雷風喝高了,頭頂抹布,跳爪窪國土風舞。有堂主半醉,靠櫃台上碼銀子,囔囔:“我請客,全都算我的,誰跟我搶,我……我跟誰急!”

寶翔瞅準藍辛,拉他到一邊:“老四,你才遇到金文文了嗎?”

老大煞有介事,藍辛不敢怠慢:“今兒是過節,他來這露了會面。老大你曉得,老五每晚雷打不動要準時歇息的……出事啦?”

金文文在北海排老五。他非但是小報《暗香》幕後主編,還兼當着京兆府衙門幕僚。

寶翔擺手:“老五有沒有說起京兆府異常?譬如……抓了什麼。”

藍辛蠶眉抖動:“老大消息好靈通!他們才抓了人,你便知悉了。這事明日定會全城熱議。”

寶翔摸摸鼻子:“你确定他們抓得是‘人’,不是狗?”

藍辛不懂:“虹樓的老鸨和龜公,怎麼能是狗呢?他們因為紅牌姑娘楚竹失蹤,大鬧京兆府。惹得府尹發怒,全給扣了。以為上面有人,便可以和京兆府對着幹?大錯特錯。我看抓得好。虹樓紙醉金迷多少年,也該關張些日子,并可肅清官聲。”

寶翔納悶:“嗯,那楚竹失蹤了?……你和我說的可是兩碼事。你聽過‘人犬’麼?據說京兆府剛抓了隻‘人犬’。”

“人犬?好稀奇!五哥沒說起。要是他們真抓了‘人犬’,老五肯定會跟我提到吧。”

寶翔點頭。藍辛環顧左右:“老大,關于瓦剌,我們……”

寶翔才要開口,小飛扯着家童小雲沖進屋。

小雲眼淚汪汪,直喊王爺。

寶翔急問:“啊,府裡出事了?”

小雲耳語:“王爺,可了不得了!王妃投水自殺了!”

寶翔奇怪好端端如何出這種荒唐事,問:“人死了?還是沒死?”

小雲聲音拔高:“我出門時還沒死。您再不回家,可說不準!”

藍辛眼明手快,把小雲嘴巴捂牢,囑咐:“家醜不可外揚!”

寶翔一閉眼,拍了下藍辛肩膀。他揣着疑惑,快步下樓上馬,直奔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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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節煙花未散,唐王府中冷冷清清。

伺候寶翔那票人,一窩蜂擠在門廊裡聽消息。

寶翔心急火燎朝裡邁,問:“出了何等邪乎事?好端端鬧将起來?”

無人敢應聲。

寶翔一不留神,踹到堆牆角的紙燈籠。

他高罵一聲,叫小雲:“他們不說,你說!到底怎麼回事兒?你不老實招,我打折你這小崽子的狗腿。”

小雲在衆下人面前沒了臉,氣得炸毛,扁嘴道:“王爺拿小的撒氣做甚?我平日不大跟您出門的。今兒事,按理您當主子的比小的奴才清楚。打吧,打死最好!大過節的,咱府裡主子還尋死,俺們奴才有啥活頭!小的死不足惜,隻,要,您,解,氣!”

他話剛完,寶翔已大怒紅了眼,掄圓臂膀,對那小子頭“噼啪”砸下去。

小雲呆住,吓得差點尿。等寶翔走遠了,他才發覺王爺是用個紙糊燈籠砸得他。

他自恃為親信,頭回受大委屈,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

寶翔跑到王妃住的院子。丫頭媳婦早黑壓壓跪了一地。陳妃寝室外,她奶娘帶着陪嫁的幾個丫鬟,哭天喊地,連聲求裡邊:“王妃,開開門吧!老身急死了呀。蒼天不開眼,讓花容月貌,知書達理的相府千金,嫁到這種不是人呆地方,嫁給那種沒良心,皮比城牆厚的丈夫……好比鮮花插牛糞,秀才遇到兵,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老天爺縱然要收,也要先收他,不會先收王妃啊……呃?”

她看“沒良心”王爺站在面前,不得不住嘴。眼神怨毒,像要把寶翔活吃了。

寶翔初婚時不懂事,專管陳妃奶娘叫“老太婆”,這麼多年了,也懶得改口。

“老太婆,你且别哭!說起咱們的婚約,哈哈,不怪老天,都賴萬歲。你竟日挑撥離間,唯恐王妃心裡舒坦了,還打量我不知道呢?妃子若有三長兩短,我第一個就法辦了你!躲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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