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他故人?
可惜他對此人毫無印象,記憶一片空白。
趙行舟與之對視了足有好一會,方才維持着些許茫然,轉頭看回張天茂。
遂似想通了什麼,他眉間逐漸簇起一絲無奈,猶豫片刻,還是緩聲開了口。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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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陳時易入門,隻一眼便看透了泉邊的兩個人。
張天茂旁邊那個男人極年輕,半截身體沉在水中,神魂有損。
是一隻妖。
不僅臉和身體與那人全無相似之處,連下意識看向他的眼神,都沒有情緒。
全然是陌生的。
那道目光隻傳遞出一個信息,他不認識他。
陳時易忽覺眼底如針紮般刺痛了一瞬。
遂輕吸了一口氣,心中淡漠地想。
不是他。
百年的時間太長,從無人肯提起他,好似這人憑空便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他尋人無數,即使再像,亦無人是他。
何況眼前人是最低劣的妖物,與他,沒有半分相像之處。
既然不認得他……
便不可能是他。
陳時易再度睜眼,淺掃了一眼陌生男人,便将視線落在張天茂身上。
“是不是你找人在驚春上做了手腳。”
這話甚至連一句反問都不是。
眼下隻有這個答案。
亦隻能是這個答案。
雖心中确定此事與那人定毫無關系,可胸腔内仍莫名生出一股郁氣,糾纏着他的呼吸。
驚春,陳時易想,你怎麼敢的呢?
卻不願再想,張天茂突然打驚春的主意做什麼。他作為昆侖一峰之主,又非劍修,要一把自己都難以駕馭的飛劍,做什麼呢?
他沒想,殺意幾乎從劍中滲出滴落時,被張天茂一句話截于空中。
“你就看着他這麼對我?”
字句如錐刺般湧入耳内,瞬間,又令他停頓在原地。
記憶被撕開一個口子,縱不刻意去想,亦曆曆在目。
誠然,他和張天茂性情相去甚遠,自很久以前就不對付。
初時張天茂修行壓他一頭,總出言挑釁,後來打成平手,話也少了,再後來,完全不是對手。
每當張天茂不敵他,又覺得認輸面子上過不去,就要去旁邊觀戰席搬救兵。
年複一年,次次開口都有那句話。
“你就看着他這麼對我?”
起先不覺得有什麼,再後來聽,隻覺得刺耳。
是憑什麼覺得喊來的人能管得住他。
又憑什麼,表現得如此親近,輕易便說得出這種話?
有人随風落在場内,一身松垮的形意,卻偏偏神氣從不見散。來人單手壓制住他的肩膀,笑意輕漫,“好了,别打了,再打有人該哭了。”
每當這時,陳時易臉上會帶着厭煩揮開肩上的手,冷聲道,“别碰我。”
張天茂則在地上吼得活像殺雞似的,“趙行舟,你少污蔑人,老子會哭?開什麼青天大玩笑!我爹都打不哭我!”
鶴鈞飛劍掃射而出,逼至張天茂的咽喉。
他眉間厭煩更重,道,“閉上你的嘴。”
記憶如光影破碎。
目光落在虛空一點,不挪動,也不波動。
閉上你的嘴。
陳時易忽而厭煩地想。
張天茂,你為何要表現的好似那人就在場一樣。
又何以輕易便說得出口這種話。
他的劍早已不再是鶴鈞。
陳時易神色晦暗難辨。
早在一百年前,有人負劍望過他,便不再是鶴鈞。
此生最後一次微笑,那人神态一如破舊下沉的春風,放浪不羁。
說,“我不信命。天道要我做什麼,我偏要逆行。”
說,“陳時易,剩下的路,你替我走完。”
于滿目的鮮血中,他隻來得及從喉嚨裡逼出一個字,便被渾似驕陽般的純烈劍意自上而下的貫沒。
疼痛深入骨髓,如沸水滾珠,令他在迷失中,幾乎難睜雙眼。
而後,又有人似相同的口吻來問。
“他是誰?”
這一刻,即使目光未動,世界卻在晃動。
自胸腔内生長出一股深重的郁氣,随驚春劍動,随某人臉上一瞬間捕捉到的神意,随着他的呼吸以及過往無數破碎又相似的影子,幾乎破出皮肉。
世間隻知昆侖南仲君陰晴不定,锱铢必較,危險至極。
卻無人知道。
從此之後,他不敢再面對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