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舟難得被噎了一下。想說點什麼,最終因為什麼都想不起來選擇閉嘴了。
屍偶沖入院内,陰魂盤踞不散,五行祭鬼術布陣元素一并彙聚于此,意味着今晚魔修勢必會動手。
正事要緊,趙行舟想了想,還是在走之前對陳時易撂下一句話,“我沒修過探位,找人找位置都需要時間。”言外之意,你不要殺得太快,你殺得太快了我找不到人。
陳時易聞言卻笑了一下。那種笑是趙行舟未曾見過的,目光輕霧般不再顯得疏離,反而溫和。他輕聲念道,“趙行舟,真難得。”
“什麼?”
“你還有覺得自己不行的時候。”
陳時易眼角微微上挑,眉眼清俊泛冷,連心情好時都隐含薄薄的銳氣。趙行舟頓了頓,轉過身嘴角也撩起一絲笑,“你說什麼?”
這下是貨真價實的挑釁了。
就算他趙行舟回爐重造,如今和眼前人實力差出一百個北洲,但面對自家師弟的出言挑釁,他還是忍不了,再過八輩子也不行。
對方顯然知道他重複第二句不是單純在反問。
趙行舟嘴角的弧度有些輕慢,陳時易挑釁的目光卻也不避。兩個人互不相讓對視了一會,陳時易含笑輕聲問他,“趙行舟,你是不是生氣了。”
趙行舟卻換了一個問題,“我以前教了你這麼多,有沒有教過你見了師兄要叫師兄?”
“教過。”
“怎麼不聽你叫?”
“你以前不管這個。”
放屁吧。
眼下沒有記憶,趙行舟想反駁也沒有依據,“那我便現在管了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
對方話意未盡,趙行舟挑明,“你說。”
還是那種笑意,陳時易掀起單薄的眼皮看他,“你現在打不赢我了,要怎麼管?”
趙行舟反應倒是很快,哼笑一聲,“哦,打不赢你就不能當你師兄了是不是?”
這話說的不像認真,卻也不像玩笑。陳時易聞言一頓。
針鋒相對的笑意斂去幾分,盯住趙行舟的臉,“我沒這麼說。”
趙行舟打量對方兩眼,神态好似池塘裡晃着的一圈月影,突然被方寸外的打鬥聲吸引。視線巡回庭院中,注意力被轉走了,聲音也變得遙遠,“我峰一向以實力說話,一個稱謂而已,眼下你實力強,該你說了算。”
他們這廂閑聊,不耽誤千奕在場中和三個屍偶打得有來有回。冬冬面對屍偶逐漸找到了節奏,有了招架之力,就是下手太輕,不足以限制住屍偶的行動。
隻留後半場小道士一人抓着招魂幡,和鬼對峙,抖得和篩糠似的。
趁旁邊人愣神之際,趙行舟看不下去了,對遠方小道士喊了一聲,“喂。”
背過的手腕一下子被人抓住了,力道不輕。有人冷下嗓音,頗為強硬,“趙行舟,我沒有這麼說過。”
這時小道士也回頭,臉白得跟蠟燭一樣,看趙行舟一眼就快哭了,“師、師、師兄。”
看看,這位雖然是假的,可比真的自覺多了。趙行舟語重心長地又喚了聲,“師弟啊。”
前後兩道目光同時鎖定他。幾百年沒給人當過師兄,真不記得當師兄是什麼感覺。趙行舟擡起空着的那隻手,雙指并攏做示範,“招魂幡可以用靈識引導,你可曾學過什麼禦靈的口訣麼,不要一直傻站着……?”
囑托的話停住。
有人在他身後握力加深,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不仔細聽,倒以為懇求似的。
“師兄,别說了。”
這二字念出來,跟别人念出來的感覺天差地别。
趙行舟有一瞬間的走神。
恍惚間漫天紅光覆于眼前,有人從空中跌落,守護陣随身死破碎。有人撐劍站在他前面,倔強倨傲,血染滿身,隻身敵衆不肯走。
那日光比月下更涼幾分。趙行舟心髒繃緊,像是被人下死力攥了一把,右手不自覺顫動一分。
說不出是為什麼,他下意識回頭看去。
血光中那張重傷瀕死的臉被補全了。
沒有示弱,掠過耳邊的懇求之意也好似幻覺。那雙眼中始終沒有很重的情緒,卻似刮刀,刀刀見骨。陳時易道,“你想管什麼管就是了,難道我不聽你就不管了麼?”
袖袍下滲出一絲線樣的黑水,垂落下來,未及地面便化散了。陳時易向着場中略移了下目光,“你再叫他一次,我就殺了他。我殺了他一樣可以護你出去,你信不信?”
聲音輕飄似雪,也像是從百年前來的。
右手不再顫抖。趙行舟側身攔住他的目光,緩了口氣,方才輕緩且慎重道,“師弟,收住你的心魔,不要讓它在這裡失控。”
眼前人微微一頓,趙行舟跟着放松聲音,“不叫就不叫了,一個稱謂而已,我沒有那麼在意。方才不過是想……”不過是想逗逗你。話頭明明是你先挑起來的,誰想你這麼不經逗。
也沒想到因為這一句師兄,他會突破枷鎖想起祭劍前的畫面。握劍的手向來自持,什麼時候抖過,這一刻竟也會抖。
“不在意,别人不過叫你兩句‘師兄’,你表情都變了。”病容蒼白,輕笑都顯得氣不足,“這麼想給人當師兄,你有幾個師弟?”
“一個。”見那團黑氣有抑制的傾向,趙行舟調節心情,伸手拍了拍陳時易的右肩,安撫意味深重,“好吧。雖然想起來的東西不多,但在不在意我還是能分辨的。謝海生生前隻收過兩個徒弟,别人叫破天我也隻有一個師弟。怎麼,難不成我還能代替死去的師傅收新徒弟嗎?”
眼下他不過一個樹妖的身軀,不及弱冠的模樣。如此去拍陳時易的肩膀,倒像是晚輩在安慰長輩,還需要對方微微彎腰才能與之平視。陳時易不知道有沒有被安慰到,“一個不好嗎?”
“一個正好。”這話趙行舟說得真心實意,發自肺腑。開玩笑,再多幾個師弟師妹,一條命都不夠祭的,還是算了吧。
和和氣氣聊了幾句,趙行舟得以脫身去找破境線索。
五行木、火、土、金、水,對應五髒是肝、心、脾、肺、腎,對應方位是東、南、中、西、北。陰魂和屍偶彙聚于此,布陣者若想要陣法生效,必須待在陣内。
髒器已被取出,會依次分布在各個方位。趙行舟用時不多便在土壤中翻找出一塊腐爛的軟肉,辨别一下應該是腎。找到其中一個,再推剩下四個方位就簡單了。
測算距離,在對應位置找到了心、肝、肺。最後趙行舟在東南方風窗後,找到了隐藏在此的人。
庭院中打得不可開交,王大公子從陰影中顯出來,和趙行舟面對面,目光閃爍了幾下,很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是你。”
趙行舟廢話不多說,右手一甩生出長枝,劍意綴于枝尖,鋒銳之意盡顯。不知為何,被他的劍意一激,王大公子額頭亮起一個霧似的圖騰,血染一般。而後對方目光一變,身體迅速開始衰老,側身閃了過去。
不過一個呼吸間,王大公子面目全非,皮膚萎縮,變成一個身穿褐袍的蒼蒼老者。額頭圖騰忽隐忽現,雙眼也染成詭異的暗紅色。他的樣貌和王大公子沒有半分相似,審視着趙行舟,忽然像認出他那樣,聲音異常嘶啞,“是你,原來是你。”
幻境随老者變換樣貌開始晃動。趙行舟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有遺漏的細節在腦海中掠過,卻來不及捕捉。
手中劍意再盛一分,斜挑直抹對方雙眼。老者一招一避,忽而失常似的哈哈大笑道,“我認得你,我聽說過你。你果然又回來了,那牛鼻子沒騙人,真讓老朽等到你!”
秘境裡的瘋子見多了,趙行舟沉了沉眼,不為所動。左手并雙指順着長枝一掃,立時閃過一層赤紅色,比烈陽更灼目,隻是轉瞬即逝,逸散如星火。而後環身的微風漸起。
眼下以劍意帶動全身,他能招引的風火元素極為有限,但短時間内仍有餘地。反手以枝作劍,風聲一停,原地直接擦出一道殘影。
老者雙眼一緊,躲避不及,被這一劍抹了咽喉。但他還是在笑,聲音從破損的聲帶裡流出來,漏風似的,“你殺了我,好啊,好啊!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離天幻景,你殺了我沒有用,還不明白嗎?天道有損,三界失衡。洞天秘境和從前大不一樣,早就亂翻天了!”
不是一個人的離天幻景?趙行舟全身劍意未消,目光灼烈地看向他。離天幻境由人生前殘念構成,一份殘念,怎麼可能容納兩個靈魂?
又想到入境前的小福洞,兩個殘缺的骨頭,一個魔骨,另一個……是人。
魔族歪倒在地,聲音刺耳,譏笑着斷了氣,“魔種沒有丢,我輩遲早……魂歸赤土,會自由的……哈哈……會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