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裡,人聲鼎沸。
“收到消息了麼?北城門外風聲湧動,碧雪猊已到數裡之外了。”
“謝城主可算要回來了!”
玳瑁問:“師兄,他們怎麼就樂成這樣了?”
師兄道:“當然,這些賓客都像你一樣,行完了禮,隻要随儀仗迎完親,今夜就算平安過去了。即便沒能行完禮,有城主坐鎮,後頭的禮程也會容易不少,誰能不盼着救星?來,小玳瑁,我帶你看個有意思的。”
玳瑁身體一輕,已被師兄拎着,騎到了藥簍上,藥簍搖晃間,他心裡的不安也跟着消退了不少。
師兄含笑仰頭道:“有風來了麼?”
呼!
話音未落,街心忽起風瀾。
主街上的紅霧被陰風所攪動,圍着喜轎緩緩旋轉起來。
風裡翻卷着無數紅線,或深紅或淺紅或近乎于黑,彼此絞纏在一起,有如群蛇□□。
“這就是孽潮。每一條紅線,都是一段孽緣,”師兄興緻勃勃道,“有些線千頭萬緒,彼此糾葛,說明此情會有許多枝節,八成會有旁人插足。”
他又遙遙一點:“這一縷卻如遊絲一般,看來是單相思,無疾而終。你看明白了吧?這些都是世間怨偶所留下的執念,被哪種孽緣纏上了,便預示着會遭遇何種情劫。玳瑁,良機難得!”
玳瑁道:“什麼良機……師兄,你要做什麼?”
師兄自藥簍裡抽出一支蓍草,笑吟吟道:“在這地方占算姻緣會很靈驗哦,隻要想着意中人的臉……”
“師兄,我還是小孩子!”
“噢……可惜了。”
玳瑁嘟囔道:“難怪他們都說你是草頭郎中,江湖騙子。”
“你說什麼?”
“沒什麼!”玳瑁忽而記起一事,“糟了,街上都是孽潮,把城主的路都擋住了!”
“這才是城中絕景,謝城主箭定孽潮——咦,那是誰?怎麼還在樓下?”
賓客們都退至兩邊樓上觀禮了,街邊隻剩下孤零零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男人,背負雙刀,側影極為颀長精悍,每一寸線條都像劍爐中熔鑄出來的,姿态卻頗為惬意,似是倚靠着什麼東西,一手搭在其上,慢慢地摩挲着。
那東西蠕動着,居然是活物。
“人俑!這麼久了,它竟然還沒死成?”師兄道,“玳瑁,你不是想知道誰是天字第一号倒黴鬼麼?”
玳瑁悚然道:“它……它也曾是賓客麼?”
“他犯下了忌諱,”師兄道,“我們都推測,那其實是迎親中的第二禮,要挑開蓋頭才能達成。可惜了。”
師兄不再說下去,人俑卻發出痛苦的呻吟。
玳瑁不忍道:“師兄,他真的沒有救了麼?”
師兄按着他的發頂,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男人的右手抓住人俑,幹脆利落地擰斷了它的脖子,又一個閃身,沖進了孽潮中,被暴雨般的紅線所吞沒。
轎簾被勁風卷起。
沒有任何阻隔。
一道鳳冠霞帔的身影端坐在在血海般的帳幔中,雙手在袖下靜靜交疊,一颠一晃間,衣上珠纓瑩然生輝,清光四射。
倒像個新嫁娘了。
“你還是這樣,”單烽道,“蛇蠍心腸,毒辣之尤。别動。”
喜帕下傳來了細碎的珠纓搖蕩聲,影子毫不理會,扭頭望窗邊。就這麼厭惡他?連個正影都不肯給。
十年。他枕戈待旦,沒有一刻忘記當年的白塔湖,做夢也要問個究竟,影子卻在成親!
單烽臉上那一點冷笑也退卻了。
“我讓你别動!”
他抓住鏡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鏡刀發出一串可怖的裂響,法陣光華大盛,卻遲遲沒能籠罩住影子。
面對無形之物,傳送陣無法成形。必須逼出影子的實體。
他的目光一掃。一根喜秤倚在繡凳邊,不久之後,就會有人用它,挑起影子的蓋頭。
影子會心甘情願地變作人身吧。當年那麼警惕的一道孤影,稍微一碰,就像受驚的鳥雀。他碰不得,但謝泓衣可以。
“急着成親啊,”單烽慢慢道,“不如我陪你等,等你的姘頭送上門來。然後——殺夫奪妻!”
話一出口,一股極其恐怖的殺意在喜轎中騰射而起,所有鴛鴦空白的眼仁中,都蒙上了一層猩紅的死氣。
霎時間,單烽頸側一痛,憑空噴出了一股血泉!
在煉影邪術面前,一切防禦都形同虛設。這轎子裡的任何一道影子,哪怕是柔軟的繡線,都能成為緻命的武器。
單烽曾經見過影子用一根發帶獵殺冰豹。
那兇獸還在疾奔,發帶輕輕蕩過,它腳下的影子被一劈兩半,下一刻,兩段血肉模糊的殘屍,就跌落在了冰面上。發帶卻仍纏在影子纖長兩指間,飄飄搖搖,纖塵不染。
單烽的肉身是足夠強悍,腳下的影子卻和常人無異,更何況,他也不想躲。
恨、倦、悲,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恍惚,都被影子這一擊劈碎了。
他伸手截住傷口。痛嗎?發麻而已。
一股暴虐如火的沖動,卻讓他咬牙笑了一聲。
“這麼大反應?你是真怕我殺了他。
“可新娘子,你拿什麼來殺我啊?這些針頭線腦,白眼鴛鴦,還是喜帕?要不都試試?”
影子的手指微微屈伸。
轎簾上的繡線齊齊拂向單烽。那麼柔軟的質地,空氣中卻像有無數透明的琴弦齊齊震顫,無聲處皆是殺音。
铮的一聲,鏡刀出鞘,橫封在單烽雙目間,竟如火光激蕩。
短暫的光影錯亂中,他一刀劈開轎壁,九十九隻繡線鴛鴦噴出轎外,線影應聲而滅,他卻身形一低,鷹隼撲食一般,疾撲到了影子面前!
叮叮當當。
太近了,喜帕下冰涼的珠穗,仿佛在他呼吸間微微晃蕩——
他也曾見過影子最平靜、最溫和的一面,影子坐在他身側,微偏過頭,纖長的五指抵着下颌,輪廓介于青年與少女之間,有一種清冽如冰的秀美。
他還替影子梳過頭,虛幻的影子,長發烏沉沉地垂落,有一種絲緞流淌的幻覺,随着指腹力度的加重,後者不自覺地微微磨蹭,是個貓一樣不動聲色的小動作。
為什麼欺騙他、玩弄他、背叛他?
憑什麼謝泓衣能碰,他卻連面都見不得。
明知殺機在前,影子已在暴怒的邊緣,他卻反手去抓那根喜秤,非要把帕子挑開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影子袖影一振,将他淩空扇出了喜轎!
單烽單膝跪地,截住了身形前沖的勢頭,背後的孽潮紅線卻也受煉影術籠罩,化作箭雨,向他疾射。
單烽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任由恐怖的殺氣沖濕脊背,他甚至能想象到影子的五指,正翻飛出一片無情的手訣,每一道線影,都能劈開他的骨頭,割斷他的喉管。
但他依舊不動,隻是頰邊硬邦邦地頂起了一塊。
紅線撲在他背上,沒有開鋒,隻是一場寒氣透骨的雨,絲絲縷縷地滑落。
十年前,影子就靜靜地抵靠在他背上,一縷垂落的發影絡住了他,也是冷的。
“百步之外,你别回頭,我不殺你。”
他甯可對方萬箭齊發,也不想被回憶攻心。
這算什麼?
惡事都做盡了,為什麼還要對他的背影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