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就靜靜卧在他掌心,光潔寒冷,不像活人的手,被他這一抓,手腕上立時浮出一圈淤青。
黑甲武士個個牙關緊咬,要不是不敢觸及他們城主的皮膚,早就撲上來将他拽開了。
“還不松開!”
這是……隔了多久了?
高樓上的唢呐聲還沒停,群鬼仍嘯叫若狂,二人身邊喜紙金箔翻飛,甚至連看守影子的黑甲武衛都還沒走遠。
白塔湖一夢,那麼漫長的百餘日,倒隻像夜幕下燭火一閃,昏昏沉沉中的一晃神。
單烽自己也是一愣,剛松開手,謝泓衣的小指就在他手背上用力勾了一記。這一下,就跟毒蠍尾鈎似的,再怎麼美麗寒亮,總歸讓人脊梁骨節節發寒。
這是還沒回神?
把他當成誰了?
好熟悉的動作,一股寒意沁進後腦枕骨的同時,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單烽半邊胳膊麻了一下,那些黑甲武士眼裡卻快噴出刀子了。
“你亂動什麼!城主都多久沒合眼了。”
單烽道:“這也賴我?敢情你們沒被他抓……砍過手?”
話音剛落,謝泓衣的睫毛便是一動,他的面目在尊者諱的籠罩下,依舊給人以飄忽朦胧之感,可眼睛一睜,便是冰水迎面澆下。
瞳孔裡的光芒飛快凝聚,在單烽面上稍一停留,還有點恍惚之色,等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時,就變得十分不善了。單烽心裡頓覺不妙,果然,謝泓衣手掌一翻,一道風牆拍在他面上,将他整個人掀飛了出去!
一擊過後,謝泓衣沒再看他,目光疾掃向黑甲武士的方向,喝道:“影子!”
唢呐聲尖銳地變調,有小鬼尖笑一聲。兩名黑甲武士手中的黑色外袍,如觸在無形的刀鋒上,連帶着二人一道,皆從中迸裂開來,一轉眼間,影子已破開了重圍。
武士屍首墜地,卻并不見血,而是化作一股股扭曲的黑紅色氣流,彙入影子體内。
謝泓衣霍地起身,僅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咽喉處便透出一片森寒的青光,伴随着驚心動魄的冰雪凍結聲。
這聲音……和方才的雪瘟同出一源?
單烽道:“别激動,小心毒發!”
謝泓衣指上勁風一發,毫不遲疑地已風刀截向鎖骨之下,竟要欲自斷經脈,以攔截劇毒發作之勢。
單烽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瘋了?毒還沒止住,自己先受重傷!”
“謝城主,千萬莫用功法!”酒樓之上,也傳來一道疾呼,“寒氣沿經脈而行,直指丹田,一旦運功,片刻便能遍及全身!”
說時遲,那時快,白袍藥修已自樓邊一躍而下,鬥笠遮顔,大袖獵獵頗為潇灑,隻是單手仍抱一竹簍,裡頭是個呆若木雞的小兒。
他身上草木香氣甚烈,雪夜中,竟給人以惠風和暢的錯覺。
單烽脫口道:“草頭郎中?”
謝泓衣微一皺眉。
“蒙城主照拂多日,一賒一償,特來報答,”白袍藥修道,“眼下十萬火急,得先用藥師針截停!”
“你倒是個聰明人。”謝泓衣輕聲道。
似乎确認了藥修話中的可信度,籠罩他周身的浩蕩風瀾頭一次消散了,藍衣無聲垂落。他周身氣息鋒銳到冰寒的地步,單烽和他交手數輪,吃了無數暗虧,雖嘲笑他是瓷菩薩,但從來都是當作強敵來對待的。
這還是頭一回,單烽突然意識到他身形竟異常單薄,莫說是和體修相較了,就連常人都不如,好像一隻手就能鉗制住。
白袍藥修五指一拂,一幅青布針囊便自他袖中刷地翻出,數枚琉璃針無聲漂浮至半空。
碧雪猊頓覺不安,奔回來,圍繞着謝泓衣長吼一聲,豐密的長毛幾乎将他掩沒,燈籠般的巨目更向藥修怒視。
藥修指尖一拂,一隻蓍草紮成的碧青小獸便自袖中飛出,輕輕停在碧雪猊額上,其中清香柔和,更有鎮定人心之意。碧雪猊猛然打了個響鼻,雙目上翻,不住尋找癢意的根源。
“是你?”謝泓衣一頓,仿佛才認出他,“你救過它。”
“神道,靈台,至陽!”白袍藥修道,三針刺入,極為輕柔高妙,謝泓衣卻身形劇震,如受重錘,就連後頸骨都暴突而起。
怎麼回事?
藥師針竟毫不費力地刺透了經脈!這具身體怎麼會枯槁到這種地步?
放在凡人身上,這已是燈盡油枯之兆。即便是修者,遇上這一劫,也早該淪為廢人了,怎麼可能還有手挽雕弓,箭射孽潮的力量?
白袍藥修一怔,撚針的指力微微一旋,微妙的角度調整下,遍及謝泓衣渾身的痙攣終于消減了。
“謝城主,你的經脈……”他很會察言觀色,見謝泓衣黑發掩映下的目光幽幽望來,立時話鋒一轉,“你的體質比常人更弱,卻也使得毒發慢了一步,眼下隻封這三處便可。藥師針為淨琉璃所制,最為脆弱易感,一動功法便會碎裂,也能用于提醒城主,萬勿運功……嘶,果然是瘟母血!”
琉璃針尾,透出森寒碧色。
謝泓衣道:“城中的冰屍爆裂,便是由它操縱的的吧?”
“萬瘟之母,奇寒至毒,隻見于典籍中,”白袍藥修感歎道,“實不相瞞,我也一直在追蹤雪瘟的由來,既然是瘟,必有誘因,今日總算親眼确證了。”
單烽心裡一時湧出極為複雜的滋味。
謝泓衣方才的虛弱,差點讓他忘了對方是如何的冷硬強勢。
雲明化作血冰的景象,猶在眼前,讓他一陣齒寒。
雷氏商隊,或許隻是今夜婚宴裡意外的闖入者,連謝泓衣的正眼都求不得。但造化弄人,這一場雪瘟,最後還是種到了他謝城主身上!
單烽道:“不能自保,為什麼要逞強?順我者昌,你不也身受其害了?”
此話一出,謝泓衣擡目,衣袖拂動,又是一巴掌!
卸去護體勁風後,這一巴掌并無多少威勢,于單烽看來幾如搔癢一般,其中郁怒,更将他心中疑雲打散了。
城中順服的賓客,都得到了影子的保護。這樣的毒素,原先根本就沾不了謝泓衣的身。
偏偏陰差陽錯間,他和影子間的紅線沒牽成,失去了蔭蔽,瘟母血長驅直入,可不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麼?
此番坐收漁翁之利的,竟是雪練。不但大肆屠戮,更将瘟母種入謝泓衣體内,徹底拔除了屠城的最後一道障礙。
謝泓衣道:“你說這是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