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回倒沒受不周的苛待。
不周身有殘缺,大多數人見到他,都會被那駝背吓上一跳,臉孔更因怨毒而扭曲,宛然是地底下燃燒的惡鬼。
當時不周拿鐵鐐拖着他,徑直往馬廄邊的鐵牢裡去,隔着那麼遠,都能聞到刺鼻的血腥氣,大概怕驚擾了謝泓衣,還強行拿熏香腌着那股血淋淋的人肉味兒。
沿途的黑甲武士看着他,都如看死人一般。
可楚鸾回能做江湖騙子,自然是人精。短短一段路,已看出不周的陳年舊傷所在,當即冒險出手,鉗出了半截斷骨。
不周那一身的刑具都和血肉長在一處了,此舉不過是杯水車薪,但總能稍稍緩解些痛苦。
經此一事,不周對他緩和了不少。他猜背後還有一重原因,便是自己獻的藥方見效了。
他也不急着跑,撣了撣白袍上的灰塵,立在演武場外觀望。
眼前戰局一片混亂,到處是黑甲武士的喊殺聲,單烽倒是沒什麼響動,隻是人群被一股巨力轟然排開,生生飛起幾條黑影,砸在獸骨上。
一輪交手過後,單烽的呵斥這才如狂風驟雨般響起:“太慢!刀陣稀松,漏得跟篩子似的,你們就這麼做護衛的?”
“慢!”
“松散雜亂,還有你,别人攻上盤,你砍下盤,自作聰明,反而成了破綻——去!”
他說話很是嚴厲,當真跟訓孫子似的,長刀刀背每一劈斬,都會穩準狠地抽偏一柄漆黑長刀,再一側,斜斬在武士手腕上。
任誰都看得出來,此刻他是全神貫注,調整起刀陣來了,也毫不掩飾說一不二的做派。
這是當了多少年師範練出來的?
不服氣的,便抽老實了,再教。凡事立了威,才說得明白。
這做派固然可惡,架不住體修就是有碾壓的本事。
黑甲武士無論如何避不開他刀背的落點,漸漸的,不再叫嚣,刀光密織成網,一輪輪向單烽劈去。
可後者簡直是一架毫無破綻的鋼鐵戰車,最純粹的暴力,和最極緻的敏捷相糅合。進可蠻力沖陣,長刀一架,轟地踹飛一片,退可翻轉挪騰,在刀叢裡閃電般掠過,肉眼根本捉不住那道影子。
阊阖在邊上觀戰,神情也越來越肅穆。
楚鸾回心道,出手見真章,單烽既然肯顯出誠心,黑甲武士也不會為難他。倒是一條簡單粗暴的路子。
他看了一會兒,要等的人終于到了。
謝泓衣帶着幾個藥修,轉過演武場邊上的回廊,倚欄看了一眼。
他面色依舊蒼白,那種一觸即碎的虛弱感卻消散了。楚鸾回頭一回這麼清楚地看見他的臉,隻覺明鏡上的蒙塵被拭去了一角,心中突地一跳,在難言的悸動和酸楚中,向他微笑起來。
“城主面上有了血色,是瘟母漸漸化解的征兆,看來,藥引派上了用場。”
謝泓衣同樣凝視着他,沒有說話。
幾個老藥修倒是紅眉毛綠眼睛的,就差指着鼻子罵他騙子了,藥人宗的名聲曆來如此,楚鸾回不以為意。
“幾位前輩替城主把過脈了?”
他都問到這份上了,帶頭的孫藥仙臉色鐵青,讪讪道:“這溫化法嘛,慢是慢些,城主體内的一潭死水倒開始流轉起來了……不過嘛,這樣滴水穿石極耗工夫,能化多少,不好說喽!”
他看在藥效的份上,捏着鼻子說這一句公道話,楚鸾回立馬笑道:“多謝孫藥仙,前輩襟懷坦蕩,凡事以醫人治病為先,絕無半點兒偏私,晚輩慚愧。我道行微末,歪打正着碰上了藥引,為城主溫補經脈,替諸位前輩的千金方牽馬引路,真正妙手回春,還得仰仗前輩哩。”
他話說得情真意切,人也生得玉樹芝蘭,全不像藥人宗出來的鬼祟之徒,竟奇迹般令幾個老藥修的臉色寬和下來,孫藥仙哼了一聲,也不再罵他。
楚鸾回立時轉向阊阖,面帶歉疚之色,欲言又止。
阊阖一隻眼睛緊盯戰局,另一隻眼睛仍在留意這頭,立時道:“隻要是有利于城主的,楚藥師但說無妨。”
楚鸾回目光微閃,頗為羞赧地笑道:“實不相瞞,我入城至今,尚無落腳處,想鬥膽讨一片藥圃住下,細細斟酌溫補養元方,如今城主隻飲藥人生血,難免浪費大半精華。”
阊阖皺眉:“你要入住城主府裡?”
“不敢!隻要離城主府近些,方便城主傳召便可。”
這話于情于理,都挑不出半點兒錯處。謝泓衣道:“阊阖,你着人去辦。”
楚鸾回看着他道:“多謝城主!”
風生墨骨環碎裂之前,從沒有人敢這般直勾勾地盯着謝泓衣看。眼神雖如春風般和煦,卻鑽得極深,令後者微微皺眉。
在他告退之際,謝泓衣的目光在他身影上一掠而過,忽而道:“你很眼熟。”
楚鸾回因他一句話而展顔,唇邊浮出一盞梨渦:“我亦對城主一見如故,苦于無從投奔,今日能為城主獻上綿薄微力,或許是有前緣。”
仿佛應了他的話似的,伴随着一聲低沉的獸吼,碧雪猊從寝殿西南側的飛檐上輕輕躍下,燈籠般的獸目湊近楚鸾回,卻無半點兒兇暴之意,隻如小兒讨食一般。楚鸾回笑吟吟地湊近它,道:“碧雪?”
碧雪猊咕哝一聲,它四爪巨碩,趾爪鋒銳如短匕,平時縮在厚重肉墊中,此刻壓在楚鸾回肩上,被抓住了輕輕一捏,便伸出利爪,歪着頭看他。
“你爪上受的傷已經好全了,隻是奔走太急,難免皲裂,塗些草木靈髓潤一潤就好,七寶茉莉味的如何?”
楚鸾回道,碧雪猊正搖頭晃腦,忽而低沉地咆哮起來,踏着他肩頭一躍而起!
單烽不知何時離開了戰局,閃在他身後。
面對銀雲罩頂,體修絲毫不怵,隻伸出一拳,與它前爪砰地一撞,繼而在這短暫地僵持中,一把捏住它肉墊,将它扯在地上。
“猊兄,多有冒犯,嘗嘗見面禮。”單烽道,在它顱頂上用力摸了一摸,也照樣畫葫蘆摸出一根蘿蔔來,塞進碧雪猊龇起的利齒間。
碧雪猊勃然大怒,正要一爪直取他面門,謝泓衣已冷冷道:“回來。”
碧雪猊把蘿蔔沫噴向單烽,身形驟然縮小,撲入謝泓衣懷中時,已化作一尊青瓷狻猊香爐,仰面怒目,鼻中咻咻地冒着青煙,似有告不盡的惡狀。
謝泓衣攏抱着它,一段玉白手腕搭在爐頂上,定定望向單烽,又是一尊高居龛中的惡菩薩了。
“不打了?”
這目光實在不善,楚鸾回行了個禮,悄悄告退了,幾個黑甲武衛以禮待之,護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