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傀儡都天然地親近謝泓衣。巡街衛這差事卻離城主最遠,每天日行八萬步都算少的。
惠風苦熬了這麼久,終于逮着了替死鬼,那股子高興勁是藏不住的。
“你就這麼交班的?”單烽一張嘴就拆穿了他,道,“護衛長就在門裡。”
惠風的笑容立刻垮了下來。
“跟上。”他有氣無力道,“巡城,就是到處看看,有什麼麻煩,順手解決了。”
他懷裡還抱着一卷極沉的簡冊,邁着慢悠悠的八字步,活像是鄉野出來的教書夫子。
簡冊上橫蓋着一道血淋淋的冤字大印,卻像是出自判官之手了。
“看好了,巡街衛有三寶,”惠風邊走,邊把把簡冊一抖,“鳴冤錄,四方步,謝城主。”
鳴冤錄刷地展開,化作影遊城的輿圖。
謝泓衣在建城之初很不上心,街巷的名字都是人們亂取的。
城主府前一條東西向的主路,名為順風街。
此時天漸暗了,依舊是灰蒙蒙的雪影,主路上青磚如洗,給人以空曠、冷淡、素潔之感,卻殘留着許多淡淡的車轍印,都是寬輻巨毂的大車留下的,依稀透出舊日人馬喧嚣。
說新不新,說舊不舊,氣派也是有的,卻跟古畫似的,隔了一層蕭條灰敗的蒙塵。
别說和人聲鼎沸的羲和舫比了,就是雪害以來那些門戶緊閉的城池,也少有這麼沉悶的。成天對着這樣的景象,也難怪謝泓衣總是神情恹恹。
可從輿圖上望去,卻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避開城主府後,沿路大多是吃食鋪子,凡人也多,人氣頗足,竟有些雪害前的繁華光景。
另一條南北向的則叫逆風街,住的多是修士,又是另一番風情了。
越靠近郊外的地方,屋舍寒氣越重,大多封着堅冰,住的人也越雜。
單烽記地形的本事絕佳,可以說是過目不忘。可一見這寫滿了字的竹簡,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稍一定睛,街巷上方便砰砰砰地蹦出一連串的血紅冤字來,有大有小,密密攢動,吵得人眼疼。
惠風咧嘴道:“四方步,就是在四四方方一座城裡,跑上幾萬步。實在收拾不了的,請示城主,他會化影過來。”
他瞥見單烽眼裡的一絲意動,立刻警覺道:“不許亂用!城主可是最後的倚仗,誰要是驚擾了他,必會在府裡擡不起頭來。”
單烽心道,以謝泓衣那冷淡性子,還會操心這事,看來也把影遊城放心裡了。
惠風接着道:“每日晨巡、夜巡,把鳴冤錄的差事清一遍,破曉前還要登上城樓,檢查陣法。哦,我們做影傀儡的,輕易不會疲累,每日隻回府裡一個鐘頭。”
單烽的眉峰狠狠一跳。
“難怪要出動這麼多人巡街。”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惠風望望單烽,兩指一點,排兵布陣,“你們兩個——”
“——順風西街王大嬸跑了兩隻雞,三天裡第五回了,王大嬸兇悍,家裡的雞還亂屙屎,逮的時候得護好頭面。”
人影刷刷地淡去了幾道。
“安床巷的供果鋪子被偷,牆壁開裂,要尋土木雙靈根補牆,不好找,天風地風,挑水和泥,設法填上。玄風黃風,追蹤查證,收錄供詞……”
“雲韶樓受損,招募人手。去辦。”
“天衣坊被劫,着人護衛碾香車。速去,仔細辦。”
“逆風街有采珠人出沒,路面被掘毀十餘處,多去幾個,留神。”
連着十餘道号令過後。惠風一拍腦袋道:“不妙不妙,忘了省着點兒。剩下的差事,你包了?”
單烽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對着這僅有的兩條人影,沉默一瞬:“你故意的?”
惠風咧嘴道:“新官上任,這不是該你露一手了麼?差事來了。”
原來是下馬威。
小茶棚晃入眼中,棚挑一擔雪,棚下一茶伯。
老頭子還是銅茶壺似的,刁着嘴,叉着腰,瞪着單烽,輿圖上砰地跳出一個鬥大的冤來,唾沫橫飛地彈動着。
惠風道:“茶伯?有人偷茶未遂?您可是城裡的老人,比我來得還早,連城主都愛喝您的茶,誰這麼膽大包天!新來的,速速去辦!”
新來的盯着茶伯。
惠風以為他怯戰,道:“去啊。我們巡街衛的規矩,頭三件差辦不下來的,便卷鋪蓋滾蛋,連城主府的門都别想挨着!”
居然還劃下道來了。
單烽大步逼近,老頭子怒目而視,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指着單烽。
惠風道:“慢着,可不許毆打布衣!”
單烽一手抓着茶棚圍欄,俯身到老頭子面前,道:“老人家,你有什麼冤屈啊?”
茶伯瞪着他,指了指空空蕩蕩的茶缸。
單烽道:“我不渴。”
老頭子砰砰地敲桌子。
惠風道:“他是讓你去取茶!”
他飛快地遣散了影傀儡們,就是要把最刁的差使擺在單烽跟前。
茶伯不肯出茶棚,對泡茶水的要求卻極是刁鑽,得到順風東街引泉巷的一眼千年玉髓泉裡去取。
那泉水凍得堅實無比,得拿刨子刮下來。
這也就罷了,泉水九九八十一層,老頭子能認出每一層的口味!
多鑿或少鑿了哪一層,或者茶缽稍有颠簸,折損了幾分風味,都會被一口啐在地上。
再跑,再來。
常言道,王嬸兒的雞,逮斷腰;茶伯的茶,跑斷腿。
姓單的一看就是連茶湯濃淡都嘗不出來的主兒,還想回來?
單烽道:“你要取水,卻過不去。懂了,扶你過馬路是吧?”
惠風意識到什麼,雙目圓睜。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的體修已一把抓過老頭子,将人拔出了茶棚。
惠風:“我操!”
茶伯剛被揪出茶棚,小茶棚便繃直了竹竿,拼命把他往回扯。
放眼整座影遊城,哪個正常人會把茶伯抓出去?是跑腿又不是遛人!
“放手!”惠風回過神,追着喊道,“茶伯是風靈根的茶博士,和茶棚立了契的,不泡出仙茶十三品就半步不出茶棚!”
話音剛落,茶棚就被一股可怕的怪力生生扯到了對街。
小茶棚紮在地上吱吱滑行,可憐老爺子滿頭白發跟蒲棒似的炸翻過來,又被他一把按住了。
“好險,别把茶壺蓋兒吹飛了。”單烽不無體貼道。
他穿街過巷直奔引泉巷,把老爺子往井邊一戳。
“到了,不用謝我。”
茶伯仰頭瞪着他,弓着背,顫顫巍巍地豎起一根中指。
單烽撿了井邊一把天工鑿遞給他:“不謝,要喝什麼,自個兒鑿啊。”
茶伯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單烽:“你喝不喝?不喝我扛你回去。”
他自知身形頗有壓迫感,還微微俯身,在和善的一笑中,迎頭籠罩在老爺子身上。
惠風沖入巷中,正撞見這黑雲壓城的一幕。單烽曲肘抵着牆,鳴冤錄晾在肘上,就這麼肆無忌憚地一指頭抹下去。
惠風怒喝道:“住手啊,威逼利誘不能算。”
“誰威逼利誘了?”單烽莫名其妙道,當着他的面,把跳得最高的猩紅冤字抹去了,又拿下巴朝井沿點了點,“我逼他了?”
井邊傳來一連串小雞啄米般的叮叮聲。
隻見九旬老漢兩肩聳動,掄着小鑿子,冰茶屑噴薄而出。惠風替他那老骨頭捏了把汗,剛要幫忙,老頭子便一把捏住鑿子,面露警惕。
“茶伯,是我!常替你幫忙的。”
茶伯:“哼!”
單烽頭也不擡道:“看見沒,老爺子樂呵着呢,棚裡待久了骨頭癢。嘶,手勁真大。”
他略一活動被茶伯抓過的右肩,等了一會兒,眼看冰屑堆積成小山,道:“都一桶了,挖夠沒?我扛你回去?”
茶伯:“哼!”
“兩個時辰後,我來搬你。”單烽道,提步就走,又回頭看惠風一眼,“解決了,下一個,走啊。”
惠風見多了新來巡街的年輕人,個頂個的愁眉苦臉,此刻見他如魚得水,心中咯噔一聲,竟生出不妙的預感來。
這家夥什麼來路,怎麼天生像吃這碗飯的?
惠風道:“端茶送水都是小事,做巡街衛,最要緊的是眼裡有活,得先一步……”
他話音未落,單烽已面色微沉,盯着鳴冤錄,道:“順風東街馳道,聚衆鳴冤——有牙人賣癡呆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