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小林的身影浮現其上,正抓着一張黃油紙,在市井間慢吞吞行走。
“抓藥!”青娘臭罵一通,聲音卻依舊是柔的,“你是死人麼,要害死你老娘麼?快點!”
“青娘?”
有個遲疑的聲音道,竹簾被挑起,露出一張瘦長油滑的臉,驢一般豎着耳朵。
“包伯不在?他讓我上家裡拿新剁的臊子。”驢臉男子腆着臉,向床邊挨了幾步,“許久不見,青娘又清瘦了。”
青娘撩了撩散落的頭發,幽怨道:“他是死人,你也是死人麼?臊子就在小林的桌上,和蔥末一起拌在碗裡。”
“我這不是聽到屋裡有動靜,你沒事吧?”
青娘斜他一眼:“算你有良心,攙我一把,要吃餃子麼?”
男子連忙摟了她,道:“你還病着,這哪裡使得。”
青娘道:“家裡許久未開張了,你别嫌亂。抱我過去,我也嘗嘗肉味兒。”
這話說得男子驢臉漲紅,她順勢偎向男子懷裡,眼中碧光一閃。
桌上果然擺着一隻粗陶碗,青娘素手握着竹筷,款款攪動着,那些紅紅白白的肉末便翻湧起來,泛起一層寒霧。
青娘挑了一筷子,抹在餃子皮上,柔聲道:“啊——張嘴。”
男子癡癡地望着她,卻忽地醒過神:“青娘,這……這是生的。”
“生的便不能吃麼?”青娘道,筷尖輕輕一挑,“吃呀!”
她掌心冰鏡中,包小林的身影若隐若現,穿過順風東街,來到了東郊的息甯寺外。
單烽很快便追上了他。
東郊寺外,塔閣綿延,成群白象塑像或坐或卧。殿裡一座千手千眼銅塑觀音像,仰頭都望不見面容,俨然是國寺的氣派。
隻是信衆都聚在殿外,沒一個敢進去的。
單烽靠近殿門時,也感到一股極其深重的寒氣。整座寺廟都像剛從雪窟裡掏出來的,站得久了,身上都會結出寒霜,尋常人根本吃不消,難怪正殿裡香火寥落。
倒是那座巨大的銅香爐,因刻了觀音送子的圖樣,引來不少年少的女子。
香爐的銅橋耳上結滿了彩色絲縧,更纏了許多件小孩兒的襖衫,寫着替新生兒祈福的話。
包小林就立在人群中,兩手合十,長睫毛垂着,極虔誠地祈禱着。
單烽聽見他說:“菩薩保佑我娘早日去死。菩薩保佑我娘早日去死。”
他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忽地伸手進香爐裡,抓了一把香灰,臉上露出痛苦萬分的神色。等把香灰塞進黃油紙包後,他轉身就跑。
那味道和青娘房裡的如出一轍。
這就是青娘的藥?
單烽前踏一步,正要将手伸入香灰中,身邊忽而傳來陣陣女子的笑聲。
離他最近的是個年少的母親,頭戴碧藍頭巾,樣子頗為嬌憨,見他回頭,方才低頭佯裝逗弄懷中的幼子。
單烽道:“你笑什麼?”
“你也來求子麼?”女子忍着笑道。
“求子?”單烽道,“你的小孩兒是向菩薩求來的?”
女子道:“這裡的菩薩最是靈驗不過,隻要把香灰供在家裡,便能很快有孕。這不,孩子一足月,我們就抱來還願了。”
她抓着小兒手掌,輕輕按在香灰裡,留下一個淺淺的巴掌印。小兒咯咯地笑了起來。
“菩薩保佑小沙,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女子輕聲道,将小沙手腕上的彩色絲縧取下來捆在香爐邊,又看向單烽,雙目笑起來彎如新月,“鮮少見男子來求子的,是剛成親吧?”
單烽道:“快了。”
幾個女子都笑起來:“那急什麼,與其求菩薩,不如求求你家娘子多放你上幾回榻吧。”
單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他聽見娘子時,眉目間的煞氣也減淡了幾分,把英俊的五官輪廓顯露無疑。
仿佛終年壁立千仞的一座兇山,忽而間曦光一現。幾個女子自己正是與丈夫恩愛甚笃的時候,少不得推己及人,偷看他幾眼,低聲說笑着。
單烽深覺莫名,剛一眼掃過去,幾個女子便各自噤了聲,裝作眼觀鼻鼻觀心地拜佛。
小沙娘更大膽些,仍舊笑着說:“郎君要讨娘子歡心,無非是多笑笑的事。”
單烽道:“他自己就不愛笑。”
小沙娘道:“那郎君不愛看他笑嗎?”
單烽破天荒地被問倒了,心馳意動了一瞬,又聽她打抱不平道:“男子不露聲色是更有威儀些,但放在夫婦間難免吃虧,謝城主那樣好的人,聽說被個輕浮浪蕩子敗壞了婚事,你說可恨不可恨!”
“他憑本事搶的親。”單烽道,“這都傳成什麼樣了?”
小沙娘自己說得興起,懷裡的小沙卻不安分起來,探出半邊身子去抓香爐邊的彩繩。
衆人同時聞到一股惡臭,連無火香都壓蓋不過,像是從——香爐底下傳來的?
“什麼味道?”
一團滴血的肉塊從香爐底下彈了出來,半空中不斷蠕動、拉長、膨脹,化作一張巨大的血肉氈毯,向母子二人撲來!
被它掃過的地面,立刻綻開幾十道口子,縱橫交錯,如被看不見的刀斧劈砍一般。
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小沙才剛足月,還沒向城主賒過恩典,哪裡能挨得過這怪物的撲擊?
小沙娘拼命緊咬牙關,用單薄的身體死死摟住小沙,不露半點兒空隙。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斜刺裡沖出,一把抓過數百斤重的銅鼎香爐,轟地一聲,将血肉氈毯迎頭拍進了地裡。
四條鼎足更是直插至底,又結結實實地一碾,血肉暴濺了數尺之高。
單烽單手抓着鼎耳,自然被血泥濺了一身,他自己絲毫不覺此舉殘暴,隻是單手按鼎,感受着鼎腹底下傳來的劇烈沖撞。
刀劍劈砍聲穿透了厚重的銅鼎,聲勢密集如暴雨,力氣之巨,就連附近的土層都如巨蟒般拱起翻轉,他的五指卻紋絲不動。
劈砍聲終于消散了。
單烽抓着銅鼎,抽出它被染成鮮紅的四腳,抛在一邊。
小沙被勒得大哭出聲,小沙娘這才回過神來,幾乎癱軟在地上。
“多謝……多謝尊者相救,這……這是什麼東西?菩薩面前,怎麼會有這樣的怪物!”
單烽道:“小心,它跑了。”
小沙娘驚叫道:“跑了?它都這樣了——”
單烽耐心道:“它原本像個肉丸子,是不是?拍散了,成了肉泥,便跑了一大半。至于菩薩面前……”
他微微沉吟,轉身伸手進香灰中摸索起來。他搜尋得很仔細,沒有任何異物,這才抓了一把香灰在手裡,顔色青白,是上好的清淨無火土,用來供奉菩薩的珍品,也沒什麼招邪引魔的異樣。
剛剛的交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但那怪物通身呼嘯的怨氣做不得假,好端端的,怎麼會沖着這爐子香灰來?
方才的變故本使得參拜的女子們驚惶逃竄,此刻又圍攏來,以驚異的目光,時而望着地上染血的深坑,時而看看單烽。
單烽道:“這段時日城裡不太平,不要輕易出門。”
她們紛紛應了。
單烽又看小沙母子一眼,道:“還有你們,怪物不知被什麼東西引動了,你們身上帶了什麼?”
小沙娘面露茫然之色:“我們……這一趟專為祈福來的,為求抱孩子輕便,也沒帶什麼呀,要說彩繩,大家夥兒都是一樣的,一路上都不曾出過什麼怪事。”
“找藥修配張除晦方,回去之後立刻沐浴淨身。”單烽道。
他被澆了一身的血泥,再粗放的羲和弟子,對自己的外貌也頗有幾分孔雀開屏似的在意,他亦不例外,便要回城主府換一身衣裳。
“你還跟着?”單烽道。
女子們都散了,唯有小沙娘抱着孩子,亦步亦趨地跟了他一路,聞言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不瞞您說,原本就是要去一趟城主府的。我們受了城主許多恩惠,理應拜謝。小沙還是有靈根的,我想鬥膽請城主撫頂。”
單烽頗覺稀奇:“撫頂?他還管這個?”
仙人撫頂,為小兒賜福,遇到靈根相合的,便注入一縷靈念護其修行路,也是結善緣了。
以謝泓衣的修為,自然不為過。
但他眼前卻飛掠過對方以血肉取暖的一幕,白玉蛇般倦倚薰籠的五指,美則美矣,通身邪氣,實在想不出那隻手撫過小兒發頂的情形——罷了,往好處想,或許和撫弄碧雪猊時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