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立刻推翻了這個念頭。
謝霓是去赴死的。
單烽勉強笑了一下,讓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四角的經幡上,有你的名字,她在為你祈福,不想讓你白白送了性命!她要你平安喜樂,不要背着那麼重的擔子,還說,都不怪你。”
謝泓衣靜靜地聽着,也不知道信了幾分。
單烽原以為多少會有些生硬,可對着謝泓衣,那些話自然流淌出來。
“讓你珍惜眼前人,更要顧惜自己。”
“讓你别回頭。”
“讓你……别哭。”
他的聲音在宮殿中回蕩,帶着幽幽的回響。冰層嗡鳴着,幻覺似的,應和着他。
吱嘎……吱嘎……轟隆隆!
上方的冰穹崩塌,暴雨般沖擊着宮殿,單烽化出犼身,一把将謝泓衣圈在懷裡,又用冰傘牢牢罩住。
一時間,翻江倒海,冰潮狂湧,萬鬼齊哭。
不是錯覺,冰海在驅逐他們,一切都在崩塌、下陷,被重新打亂。
血祭的宮殿墜向冰海更深處,挽着漫天素白的旌旗,屍山血海、斷甲殘兵……如漫天流星般西沉,這之後才是天妃。
那塊封存着她的堅冰,讓她依舊不可觸及,自二人眼前,一步三回頭地,沉沒下去。
謝泓衣感應到了,五指急張,本能地想抓住什麼,卻隻有滿把的殘冰,在掌心生生地剜出血水來。
單烽的眼瞳緊縮,盯住了天妃的掌心。
那是一隻小小的風筝,垂落鮮紅的長尾,一個小字若隐若現。
——霓。
“她在等你,”單烽道,“鹞子上是你的名字,霓霓!”
謝泓衣再也抑制不住,顫聲道:“母妃——娘!”
這樣重見天日的機會,還會有嗎?
長留宮在短暫地暴露人前後,沉進了更深的冰海底,抹去一切來時蹤迹。
而天妃的埋骨之地——在無數次的嘗試中,這是謝泓衣第一次觸及她,或許是最後一次。
巨犼依舊鎖住他劇顫的身體,鐵爪拍着他脊背。
燈籠般的巨目明明暗暗,謝泓衣看不見,單烽的目光卻穿透了黑暗,方才輕輕梳下的一縷黑發,與犼獸黑紅鬃毛纏成一束,伴着天妃塵封。
——不,所有東西都向同一處沉沒,又被淩亂地沖向四面八方。
冰淵的盡頭,像有一張漆黑的巨口,吞噬着一切,噴吐出無盡的寒氣。
“那是什麼地方?”單烽道,“冰海到底有多深?”
“是長留曾經的靈脈,被釘死後,成了天地寒氣的源頭,”謝泓衣道,“我想方設法靠近它,可它一感應到外人,就會噴出寒氣,把整片冰海攪亂,根本無法探查。這一次,我們停留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謝泓衣流血的指尖垂落,煉影術發動。
仿佛……夢魂歸帝所……
他不甘心,還在用煉影術,和混亂無序的寒潮對抗。
又有些屋舍被擠出了冰面,在影遊城郊拔地而起,如息甯寺一般吞吐着寒氣。
那個釘死了長留靈脈的存在,一切不幸的源頭,怎麼都無法觸及,怎麼也拔除不了。
“但我有感覺,從來沒這麼近過。”謝泓衣道,“我們甚至到了祭宮。”
單烽道:“我看清楚了,這些寒氣先彙流到一處,在三息之後,被重新噴出來,方位不會有錯。你接着用煉影術,抓住噴發前的空檔,随時出去。”
他竟放棄了抵抗,背離了火靈根的天性,抱着謝泓衣,任由寒流裹挾着,向深處沖去。
那是肉身極度難以承受的痛苦,犼獸的鱗片縫隙都被堅冰撐裂,透出青黑色。
謝泓衣的手指牢牢抵着他心口,影子呼嘯而出,裹住他全身。
“單烽!”
單烽喃喃道:“我也覺得自己下賤,總忍不住,做你想做的事情。”
忽而,謝泓衣發頂的冰傘閃動了一下,向冰海深處射了過去。
像是一道閃電,短暫地照亮了幽暗。
單烽全憑一口熱氣撐着,瞳孔裡的景象隔了許久才成形,卻讓他心跳如鼓。
謝泓衣脫口道:“你怎麼了?”
“怎麼會有人?”單烽道,“冰淵裡坐着一個人,披着白骨璎珞,是戰甲?他身上的氣息……不會錯,他就是寒氣的源頭!”
那是個被冰霜覆蓋的男子,仰着頭,一身白骨戰甲,胸口釘着一根巨大的冰錐,壓迫感不下于雪練聖器冰髓雪釘。
風靈脈凝固後,化作他座下蜿蜒的光帶,少說也是明王一級的雪練。
可不知為什麼,他臉上的冰殼融去了一大片,可見沉靜的五官,雙目似睜非睜,竟有悲憫之色。
他想睜眼,想站起來,想伸出手——
冰海因此翻湧不停。
冰傘化作一股寒氣,撞上他,冰錐光芒大盛,于是,男子面孔的冰殼被重新填補。
——轟!
冰瀑飛濺,沖擊力簡直能把人活活拍碎,煉影術就在這一刻發動,亂影翻騰,将二人掀出了冰海!
單烽再也維系不住犼體,仰面栽倒在地,人都凍成半截冰屍了,痛不痛的也無從說起。
眼皮上微微透光,是紅日終于褪去了冰原上的長夜,掙破一身霜白色的重痂,遍身流血,方着顔色。
冰海中所見的一切,都像是幻覺。
謝霓的手,還在他掌中。
就這麼靜靜地,并肩卧在朝陽下,不知隔了多久。
“霓霓,太陽出來了。羲和日母駕起大舟的地方,那是我的家。這天殺的賊雪什麼時候才能下完——”單烽道,還要去圈謝泓衣的腰,卻聽對方悶哼了一聲,當即坐了起來,全不管背後剮掉鱗的傷口鑽心刺骨地疼,“我壓着你頭發了?”
這一睜眼,便見謝泓衣單手撥開發上的明光绡,無甚表情地望過來,哪裡還有半點淚意?
黑發斜堕成髻,堆擁在冷素頸側,餘下的依舊盈肩,卻是披綢萦紗的一尊歪菩薩像,眼裡殺氣越重,眼睑要怒不怒地斂得越低,看得人越是發酥。
謝泓衣已覺不對,湊近拿他瞳仁一照:“你哪來的梳子?”
單烽道:“這梳子上還鑲了一小塊虹影石,正襯你。”
他将玉梳向謝泓衣發間一插,使那一點搖搖的虹影石恰墜在額心,還沒看明白呢,謝泓衣已一手抵着他項上金環,将他重新按回了地上。單烽忽而極其順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兩人誰也沒提冰海裡的那一場争執。
謝泓衣道:“碧靈的事,該收網了。”
單烽道:“行,就該是快刀斬亂麻。冰海裡的那個人,也該從她嘴裡挖出來。”
謝泓衣道:“等你養好傷。”
單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态度的和緩,在瞥見謝泓衣蹙眉後,福至心靈,艱難地倒吸起冷氣來。
“我方才……像是記起了什麼,”單烽用力按揉眉心,道,“我曾經是不是和你同居一室過?我還常常替你梳頭……嘶,我住在你殿外,連療傷都怕吓着旁人,這傷是好不了。要是能在你寝殿裡,盤上尾巴尖那樣大的一個地方,我也好舒展開來舔舔背上的傷口……”
謝泓衣道:“不許舒展開。”
單烽道:“那就隻盤着。”
他是真沒力氣了,絲毫不給謝泓衣反應過來的餘地,眼前一黑,徹底昏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