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如此,那家夥不是體壯如牛麼?怎麼在冰海裡遊了一趟,就快咽氣了?
也是,那百丈深的堅冰,可是被單烽生生地鑽透了,換了常人都投了八百回胎了。
單烽得寵固然令人百般不是滋味,可這家夥已将一池冰水砸亂了,這時候再抽身離去,城主豈非又回到了形單影隻的過去?
那長夜耿耿中,凝固在寝宮燈下的一道側影……
惠風倒是甯可他熱鬧些,多些喜怒形于色的時候。
兩人又往回廊走了幾步,惠風将他們的對話聽得更清楚了。
楚鸾回道:“唉,這裡連碗熱湯藥都喝不上,單兄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隻能向城主求取些慰藉。事到如今,城主多順着他些,否則他更難以瞑目。他不肯閉眼也就算了,就怕城主自己亦不好受。”
謝泓衣想起什麼,面上掠過一絲極度難以忍受的煩悶,道:“隻能由着他?”
他衣袖下赫然是一段紅痕斑斑的手腕,也不知曾被人以怎樣的力度禁锢過,彌留之際的執念不過如此了。
楚鸾回這時卻不近人情起來:“長痛不如短痛,隻忍一時。”
謝泓衣閉目片刻,終于下定了莫大的決心,道:“我知道了。”
惠風聽得心都快碎了,直怪罪楚鸾回将話說得太透,把噩耗一股腦兒地倒給謝泓衣。
謝泓衣轉身回了寝殿,那燈籠又心緒不甯地明明滅滅,惠風扯住阊阖道:“護衛長,你可曾見過城主這個樣子?再不想個法子開解,将城主的心思弄散了,等姓單的人死如燈滅可就遲了……你想個法子呀!”
阊阖悶聲悶氣道:“沒有法子。”
惠風道:“有了。過兩日便是歲盡了,城裡要施嬌耳湯,都盼着城主露面呢!護衛長,這事非你出馬不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謝泓衣有了興緻,在意起了城中的祭禮和典儀。除了那周而複始的迎親之外,一年中的節慶也沒少過,正月十五的燈影法會,更是由他親自主持的。
那既高居天外,又塵緣難斷的樣子,沒少為采珠人所诟病。
阊阖卻是略知一二的。城裡頭的典儀,并不是謝泓衣心血來潮,而是帶着清晰的目的。
他很想說自己出馬也沒什麼用處,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是硬着頭皮應了。
是夜。
單烽剛喝了藥,兩隻眼睛是閉上了,手卻還抓着謝泓衣不放。
他病裡變作了一根筋,隻要謝泓衣稍稍流露出離開的意思,他就單手抓住兩截腕子,把人拼命地往懷裡圈。
那體溫将被褥都燒穿了,火靈根的氣息從四面八方進逼過來。
謝泓衣腰腹發顫,隻覺背上有許多火蠍爬過,沉着臉擰過他這一圈蠻力,單烽卻又好整以暇地騰出另一隻手來,把人輕輕松松抱到了腰上。
最過分的一次,謝泓衣整個人都被绡子半吊在了床榻上,剛束好的發冠又被颠散,黑發鋪了滿床。
單烽還仰頭吮他下唇,又重又急地吻到喉嚨,他實在是忍無可忍——單烽若病得要死,影子便至少送了半程。
就在謝泓衣翻臉無情的邊緣,楚鸾回那番話終于喚回他一點兒理智。
單烽知趣地收斂了許多,隻是攥着他的手。
于是謝泓衣終于得以騰出時間翻閱些功法典籍。
兩隻手都被攥着,人也難得毫無儀态地半倚在單烽身上——和體修袒赤的腰腹間隔了隻冰纨的軟枕,消暑的家夥都使上了,這是最後的妥協了,目光落在案頭書上,由影子翻書。
阊阖便在這時候通傳,不知為什麼聲音戰戰兢兢的。
“今夜是二十八了,嬌耳湯還是照往例,由殿下親自動手麼?”
謝泓衣翻着書,淡淡應了一聲。
單烽好不容易閉上的眼睛又睜了一隙,謝泓衣親手做的嬌耳湯?實難想象,難道是親自提刀從雪練腦袋上卸的?
一晃神工夫,謝泓衣已掙開了他的手,揮下缦簾,将衣不蔽體的體修遮住了。
門一開,阊阖便下意識地倒退了半步。他手裡還端了整整一碟的嬌耳,擀得剔透的薄面皮,将一整丸摻着祛寒藥的肉餡兒裹得滿而不漏,圓鼓鼓地地立在盤裡,确如耳朵般粉融可喜。
至于動手——謝泓衣伸手,端端正正地捏了個褶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府裡的影傀儡也沾上了城裡的習氣,年關時湊在一處要吃嬌耳,哪怕百來号人湊不出一幅熱騰騰的腸胃。
擅使刀的剁餡兒,擅埋人的碾藥,阊阖眼明手快地捏嬌耳,大着膽子找謝泓衣封個彩頭,能令滿府的影傀儡歡呼起來。
這都是背地裡鬧出來的,今年阊阖竟将人帶到寝殿門外來了,一個個目光灼灼地,在望見他袖底下手腕時,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
護衛長被同僚們刀似的目光頂着背,到頭來卻岔開去,隻憋出一段話來:“殿下,這一會的大風雪來得急,天地色變,已将白雲河谷外頭都鏟了一遍,威勢之甚前所未見,歲盡時便會波及影遊城了。許多散修正連夜往這兒逃命,将城外的靈草都掘食一空,等大雪封城時,怕有糧盡的危險。”
謝泓衣道:“護城大陣呢?”
“已在晝夜不息地加固。”
謝泓衣嗯了一聲,道:“禁風雪,不禁生人。”
阊阖原本是無話找話,這會兒卻是一驚:“城主怎的放人進來?”
謝泓衣将捏好的嬌耳輕輕放回玉盤裡,眉目間卻無端泛起一股幽冷的邪氣:“時候到了。難得一場大風雪,天垂長鞭,鳥獸失群,也不過如此。燈影法會前,來者不拒。”
阊阖道:“明白。”
謝泓衣道:“明日開城禁,城裡的修者随我外出雪獵,獵得鳥獸一律窖藏,你守城。”
“是,我這就去布置。”
說話間,謝泓衣已為盤中嬌耳挨個兒捏好了褶子,手法極其鄭重,影子卻忍不住摸了一個,團團地抛玩,和自己的耳朵比了一比。
阊阖終于抵不住同僚暗潮湧動的催促,磕磕巴巴道:“還有一事。惠風巡街時,替城主,帶回了兩個,兩個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