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泓衣側目,想知道這人的臉皮究竟是什麼做的,單烽卻伸手,慢慢握住了他腳腕。
“襪帶松了。你不冷?”
謝泓衣平淡道:“剛剛是誰弄的?”
單烽的呼吸一滞,很快又笑了,半壓在謝泓衣膝上,道:“嗯,是我做的,我替殿下系回來,好不好?”
話音未落,他胸前挨了一腳。
單烽晃也不晃,隻當對方默許了:“這麼怕冷,還穿羅襪?”
摩挲了一會兒,又握住不動了。單烽掌心裡的熱意,一點點浸到了皮膚裡。
謝泓衣雙手支着榻邊,居高臨下道:“不會了?”
“無師自通,”單烽道,“我隐隐覺得,我經常這麼做,不過不是這麼蹲着,而是抱着你穿。”
他順勢把另一邊腳腕也揣進懷裡,兩手焐了一會兒,才換上厚氈襪,一團雪絨,簇着那片瑩白皮膚,骨骼玲珑,竟像是象牙雕的。
他心頭火熱,恨不得咬上一口,卻又被蹬了一腳,襪子蹭掉了半邊。
“不冷。”謝泓衣道,“我嫌熱。”
單烽換了一雙更輕軟的,慢慢地系襪帶,系好後端詳了好一會兒,又解開,換了個樣式。
每次手上動作一停,謝泓衣就垂目看他,看得單烽想笑。
“突然盯着我看,不嫌我煩了?”
謝泓衣道:“看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單烽道:“哦,我還以為你記挂着那件事呢。可憐我生着病,差點被你勒死,才讨來殿下一諾。”
他摸着脖子上金環,一道紅痕遲遲不褪,随着他到處招搖過市。
謝泓衣别開眼睛,道:“是你得寸進尺,自找的。”
單烽笑着說:“一個要求而已,不會很過分的。”
謝泓衣道:“過時不候。”
“别急啊,”單烽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謝泓衣怫然道:“早該割了你的舌頭。”
他是徹底不搭理人了。
整個下午,謝泓衣都在處理政事。
幕僚來來去去,低聲争論着,把城防布置得鐵桶一般,每個巷子都排布了黑甲武衛,卻都藏在燈影裡,不露痕迹。
這次的風雪來勢洶洶,誰都知道雪練勢要動手,卻不知道第一輪攻擊會從什麼方向來。
兩軍對陣,一方陰沉沉地藏身風雪,謝泓衣也明面上按兵不動。
一道道指令,通過煉影術飛快散播,在風雪中織出寒光隐隐的羅網。
白雲河谷的冰靈獸,複蘇程度不夠,在他看來,眼下更像是疑兵。
雪練慣用的手段,無非是斷糧、冰封、小股精銳偷襲。
新進城的百姓都安置好了,每戶地底下都有暗窖,存糧分發後,都封在窖中。即便是整座城都被堅冰封住,也夠吃用半年。
真正麻煩的,還是高階雪練,各個都有屠滅一城的本事,好在,為了争奪肉香,并不那麼齊心。
誰會是這一次的主将?
碧靈用毒,雹師的隕雹飛霜術,還有白雲河谷一帶曾出沒的雪練使臣……謝泓衣專門傳召了幾個藥修,秘密交代了幾句,最後,目光落在案牍上。
三個小字,是他剛提筆寫下的。
雪牧童。
幾個藥修知道事情緊要,領命之後,都退下了。
最後一個卻不急着起身,俯在案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取出了一串藥珠。
淡淡的草木清香,飄入謝泓衣鼻端,讓他靈台一清,疲乏感随之消散。
“楚藥師,”謝泓衣道,“雪要下大了。”
楚鸾回笑吟吟道:“歲末的最後一場雪,是我和城主一起看的。”
謝泓衣看了他片刻,起身走到窗邊,後者立刻跟上。
沒什麼好看的,雲都很暗,和重山對峙着。
落日也是是寒而白的一點,珠箔似的,夾在一重重翻開的黑檀箱蓋間,淡得看不見了。
影遊城上空的一切,都像凝固了。不知道箱蓋裡積了多少年的塵灰,讓人喉管裡一陣發澀。風過時,日鎖墜地,沉重的巨箱轟然倒翻,雪絮終于噴薄而出。
古舊而昏黃的雪,心事重重地落下來。
有衣帶輕輕拂在謝泓衣身上。
楚鸾回站得很近,眼睛裡映着稀薄的日光,這樣的蕭條景象,都能看得興緻勃勃。
“城主,遠處還有人放鹞子,你看見了麼?”
謝泓衣心道,這個年輕人,更像是個孩子。
楚鸾回道:“這麼大的雪,不知會封門多久。人們都惦記着新年,這下可沒影了,隻能一覺睡過去。”
“雪急,路難行,你可以留在府中。”
楚鸾回的眼睛更亮了,卻還是笑着道:“雪牧童的功法很麻煩,眼下還沒有頭緒。我得回去翻一通藥典,才能替城主分憂。”
謝泓衣點頭。
心中那一絲微弱的眷戀,被他很快抹去了。
“對了,這些給城主,是孩子們的小心意。”楚鸾回道,變戲法似的,把一堆小玩意兒羅列在了案上,“搖錢樹、避塵膏,香桃皂木的兔偶,放在浴池裡,會有桃子的香氣……還有這串藥珠,是我偶然得來的,沒什麼大用,不過城主可以放在枕下,溫養經脈。”
楚鸾回将藥珠輕輕纏在謝泓衣手腕上,後者道:“多謝。”
楚鸾回道:“還有,這是給影子的。”
謝泓衣怔了一下。
一隻小小的皮影箱子敞開了。
左一張描金畫翠的梳妝台,右一疊假山花石。影子浮現在一邊,左看右看,微微晃動着身體,沖楚鸾回點了點頭。
“這些皮影還會自個兒唱戲,新老都有,都是最叫座的,給城主解悶。”
突然,影子拈起了一張高大的帶刀皮影,怔怔地看着。
又一張,紅衣霞帔的剪影,楚楚可憐,背着重枷,竟然張嘴唱了起來:“奴家本是落難貴女,流落到城中,幸得如意郎君,新婚之夜,卻遭強人掠去,夜夜受盡折磨,苦也……”
楚鸾回大驚,撲過去合上了箱蓋,道:“不好,怎麼拿成囚影記的了?”
謝泓衣雙目微眯,慢慢道:“囚影記?”
楚鸾回道:“是近來新編排的一折戲,我還沒聽過,見鬼,誰翻過箱子了……城主,雪大了,我先走了!”
他抄起箱子,跑得飛快。
出了議事堂,那呼嘯的風雪差點把他拍回去。
箱子裡的皮影竟還往外溜,嘩啦啦地散了漫天,再抓也來不及了。
“糟了,弄巧成拙,這回可要被趕出去了……嗯?”
那劈頭蓋臉的雪,突然小了。
一道淡淡的黑影,凝在門邊,舉着傘。
楚鸾回道:“你是來……送我回去?”
傘影垂在他身上。
傍晚時分,謝泓衣回了寝殿。
一進門,一頭巨犼環着床榻,占去了大半邊寝宮,還沖他眨眼睛,可很快,犼臉就皺了起來。
“哪來的草味兒?你見藥修去了?”
謝泓衣道:“你還沒回偏殿?”
“我為什麼要回去?偏殿又小又悶,”單烽道,“不像這兒,窗上還有皮影戲看。”
謝泓衣微微睜大了眼睛:“飛到窗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