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都是前輩了,可除了百裡漱,誰都沒聽過這宗門的名字。
單烽道:“陰氣很重,不像正經藥宗。”
百裡漱鄙夷道:“這些人不肯好好修行,卻在紙上畫藥,說是心誠則靈,照我說,就是江湖騙子!百餘年前,就滅宗了。”
燕燼亭本在翻看案上的畫紙,聞言道:“百年前?你記得很清楚。”
百裡漱一愣,道:“要不是他們給老祖宗送了東西,誰會去記他們——那麼大一棵萬象千面龍象樹,種在藥圃裡,可惜了,也被一把火燒了。”
燕燼亭道:“江湖騙子,也能送厚禮?”
他話雖然不多,卻總能讓百裡漱心裡一跳,仿佛戳穿了眼前的窗戶紙似的。
對啊,那樣世間罕有的靈植,怎麼會是個騙子宗門奉上的呢?
單烽的心思卻放在了别處:“姓楚的說,都要解毒,我身上沒有異樣,也沒忘記什麼事兒,你們呢?”
幾人皆是搖頭。百裡漱身為藥修,這會兒派上了大用,挨個兒地紮針把脈,燕燼亭神志清醒,氣血強盛,薛雲卻伏在案上,一手飛快疊着紙團,臉上還沾着未幹的血,眼神幽幽地放着光,竟看得百裡漱心中一寒。
“惡犬傷人。”薛雲舔了舔犬齒,惡意道,“狗牙有毒麼?”
單烽雖發話,心卻不在他們身上,滿畫室翻找。畫紙被他翻亂了,都是被墨汁污染的廢紙,隐約看得出些枝葉。
鼻端卻萦繞着淡淡的藥香。
沒找到。通往後院的小門還封着,藥都鎖起來了?
“霓霓,為什麼隻有你中招了?”他低頭,突然從背後環住謝霓,朝百裡漱道,“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藥,你過來,先看看他背上,中了毒,身體會吃不消。”
謝霓原本有些困倦,冷不防被他一抱,背上的傷竟像灌了鐵水似的,貼着脊柱釋放出辣痛。
“嘶!”
單烽立時朝他背後吹了口氣:“忘了你才十七歲了,不疼了,大夫來了,啊?”
謝霓背心一跳,伸手抵住單烽,把人毫不費力地撥開了:“我不是七歲。”
單烽道:“聽到了?小道友,能号脈就号脈,他不喜歡被碰。”
百裡漱把謝霓當主心骨,哪裡會怠慢,立時過去号脈,手指一搭,隻覺手底下一汪冷浸浸的羊脂玉,偏偏橫亘着一段極為暴烈的脈象,仿佛被烈火燒灼一般。
“謝城主,你吃過什麼了?倒像是虎狼之藥,”百裡漱道,“你底子虛,怎麼能碰這麼烈的東西?”
謝霓胸悶得厲害,不由一怔,道:“我不知道,是外傷。”
“外傷?”
百裡漱還躊躇着,謝霓将背後的衣裳撥開了一線,這樣的坦蕩不設防,卻讓單烽愣了愣。
十七歲的謝霓,雖然矜持,卻還沒到滿身戒備的地步。
傷口隻是個小孔,血也止住了,周圍卻泛着大片紅腫,竟能隐約能看出花瓣的形狀,甚至還有一道清晰的牙印,尖尖的犬齒,刺透了肩胛的皮膚。
牡丹沒骨,更見猙獰。
那一刹那,單烽的目光牢牢釘在了他背上,幾乎看到針尖刺入的景象。穿針引線……在不久之前,必然有一場殘酷的淩虐!
那牙印讓單烽心中抽搐了一下,先前目睹的種種,突然有了形狀。
猴三郎有沒有……
把死猴子千刀萬剮的念頭,攀到了巅峰,被忽視的一角,猛然閃過。
線呢?
謝霓一手按着背後的衣裳,道:“我神志清醒,行動也沒什麼大礙。”
單烽已閃電般抱住他,卻不敢用力,懊悔起自己的大意,道:“别動!線還在身體裡?”
百裡漱搖頭:“是強行把線抽出來了……不是毒藥,藥性雖讓城主氣血燥動,卻不像能擾亂神志的。”
“楚鸾回還敢下毒,傷上加傷,怪不得他身上的毒最先發作,”單烽道,沖窗上的剪影踹了一腳,“先解毒!”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地方連藥渣都找不到,兜兜轉轉,還得照着楚鸾回的意圖走下去。
這小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又沖窗上踹了一腳,咻的一聲響,燈籠陡然熄滅,籮筐怪人的影子突然消散了。
陋室之外傳來了兩道哒哒的腳步聲,一左一右,同時沿着屋外兩邊的長廊,飛奔而來。
單烽抓着謝霓的手微微一緊,二話不說把人往身後一撥,搶上前去,側耳細聽。
兩道足音奔到窗邊時,竟撞了個對頭。
砰的一聲,仿佛開戲前梆子聲一響,窗紙上頓時白光大盛,兩道朦朦胧胧的彩色皮影烙在上頭,一男一女,臉孔猩紅,都作小藥童打扮。
女童尖聲道:“萬裡宗主的壽辰就要到了,如何是好?”
男童粗聲粗氣道:“宗主說了,尋常壽禮,萬裡宗主看不上,要送,便送一棵大大——的萬象千面龍象樹。”
萬象千面龍象樹?
單烽目光一動,和謝霓對視一眼,道:“在百年前。”
女童道:“趕不及,趕不及,萬象千面,要一千個人作畫,弟子們沒日沒夜地畫,也趕不及!”
男童學着老頭子腔調道:“那就把鎮子裡的人都招來,作弟子,一齊畫。”
女童跺腳道:“還不夠,還不夠,七日後就要獻禮了。”
男童道:“噢,來了幾個外鄉人。瞧瞧資質。”
話音一落,窗紙上撲地一聲響,竟被戳出了個小孔,兩個皮影小童同時撲到窟窿前,眼睛疊着眼睛,向衆人望來,原本極為陰寒的一眼——卻被單烽一隻眼睛堵住了,眉峰一提,生生地瞪了回去。
男童吓了一跳,道:“金燦燦的,有老虎!”
女童咯咯笑道:“看他們初窺門徑的份上,先畫株藥看看本事吧。癡人腦,歧人舌,妒人肝,聖人膽,歸人心。切記切記,以形補形!”
她豎起一根指頭,輕吹一口氣,窗紙上的白光便如一截短燭般滅去了。
陋室内的燈籠重新亮起,卻急促搖蕩着,灑落不詳的紅光。幾個翠綠小字在畫案上騰起。
——繪藥,解毒。
“沒了?”單烽道,“畫出來的藥,有用麼?真要燒符紙灰兌水喝?”
燕燼亭道:“百年前的秘境,或許有神異之處。”
“也是,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單烽道,“但至少,不是漫無目的地胡畫。小燕,你看到了什麼?”
除了趴着不動的薛雲以外,幾人都在畫室裡翻找過。
“每一支畫筆都磨損了大半,不少于十人,曾在此處長期作畫,顔料完好,或許是新補的。”燕燼亭道,目光向薛雲手中揉皺的黃紙上一瞥,“廢稿上是藥材,很……罕見,最後一筆毀了。”
謝霓聞言道:“畫成的呢?”
燕燼亭看他一眼,贊許道:“沒有發現。”
謝霓道:“這屋子裡黴腥氣太重,生絲絹的畫作不易保存,是該立刻送走。”
單烽精神一振,道:“原來如此。”
謝霓道:“什麼?”
單烽道:“原來你會作畫,對了,你會畫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