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燼亭道:“沒有。那條蛇妖,已經被我斬殺了。”
他解下火獄紫薇,枯枝上又零星冒出些紫薇花苞來,他面上掠過一絲怒意。
“那是一座臨山的火神廟。當時家父蒙難,我黃昏時在廟裡落腳,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着了道。天明之後,我脫困,斬殺了蛇妖。那是世上最無情無恥的東西。”燕燼亭冷冷道,“你知道什麼是畢生之恥麼?我以此劍斬白蛇,它還敢輾轉哀求,将腹中蛇卵濺了我一身。從此火獄紫薇頻頻開花,生的卻是蛇莓,惡心至極。那之後我隻要見到蛇妖,必會千裡誅殺。”
父喪時被蛇妖采補,也難怪燕燼亭諱莫如深!
“你沒去過天火長春宮?”
燕燼亭疑惑他為什麼有此一問,道:“不曾。”
單烽松了一口氣,肝痛也有所好轉了。
燕燼亭道:“你巴不得?”
單烽道:“我聽說有一種蛇,名為牝雲蛇。”
燕燼亭道:“下流無恥,我殺絕了。”
燕燼亭不會說謊。在弄清楚他和謝霓并無交集後,單烽神智也清醒了,看這後輩,難免有一絲愧疚。
剛剛撞破的人蛇交纏,大概是妒人肝催生出來的幻覺。
不對。
“他為什麼會怕燙?”單烽低聲道,“他那麼怕燙,又怎麼采補真火?”
燕燼亭道:“你說什麼?”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小燕,”單烽道,“全天下都會對你說老實話。有些事情,真真假假,一步踏錯,就萬劫不複了。”
燕燼亭哦了一聲,道:“晚了,你不是踏完了嗎?”
單烽:“小燕,你以前說話,有這麼難聽嗎?”
燕燼亭道:“做賊心虛?”
百裡漱在一邊抱住腦袋,語無倫次:“單前輩,你怎麼在這兒?這是什麼地方——不行,我的腦袋好痛!”
單烽一把抓過他,搖了搖,問:“楚鸾回是誰?”
百裡漱道:“是……是人?”
單烽恍然道:“癡人腦,你才是癡人腦!”
百裡漱茫然道:“吃……吃什麼?我是誰?”
單烽抓了根枯枝,飛快寫出了五種毒藥的名字,唰地一聲,劃去了妒人肝、癡人腦。
“原來如此,楚鸾回這家夥,同行相輕,一味癡人腦下去,先把百裡漱給廢了。癡人腦的解藥,童男血,一時還湊不齊,”他道,“那謝霓的症狀,是歸人心發作了!”
百裡漱面色蒼白,道:“我有要緊事要做……是什麼事,我想不起來了……不成,不成!”
他想要掙開單烽,卻“啊”地痛叫了一聲,将衣袖一扯,小臂處,竟然用刀子劃了血淋淋的一行字。
救小靈。
這幾個字将腦中的混沌撕開了一片。
“楚鸾回!”百裡漱厲聲喝道,抓着銅盆,就向畫室裡砸了過去,“解藥!”
隻聽哐當一聲巨響,楚鸾回抛開竹弩,慢慢回過頭來,頭上依舊是晃晃悠悠的大籮筐。
“我是誰?”
百裡漱面上漲紅,喝道:“楚鸾回,你在耍什麼把戲!你拿小靈做藥人,把她害成了那樣——解藥呢?”
這話一出,單烽就心生警惕。
上次百裡漱痛罵楚鸾回後,這記仇的家夥差點沒把衆人射成了箭垛子。
楚鸾回晃了晃腦袋上的竹簍,眼裡的神色随之一變,仿佛清墨中注入了重漆,竟隔空抓住百裡漱的脖子,将人提了起來!
“我罪無可赦。”楚鸾回笑眯眯道,“也拿你做藥泥,好不好?”
他五指化作藤蔓,百裡漱喉頭咔嚓一聲響,說時遲,那時快,單烽飛撲進畫室,一腳将楚鸾回踹到了牆上。
後者沒骨頭似的,竹簍吱嘎一聲,朝單烽轉了過來,上頭青苔瘋長。
“礙眼。”楚鸾回評價道,“你怎麼看我?”
單烽隐隐意識到什麼,閉口不答,燕燼亭卻道:“是你騙走了我十根雪瑛草。”
他聲音加重,帶着微微的怨氣。
單烽震驚道:“他竟還騙了你?”
燕燼亭點點頭,補充道:“十根,他出千。”
燕燼亭是為了躲避香餌雪,才逃進太初秘境的,當時的入口還是長春賭坊。好不容易搜集來的雪瑛草,讓他始終維持着神智,還摸清楚了長春賭坊的陣法規則。
無論壓什麼籌碼,都能成倍地赢回來。連續赢上三把,就會被真正扯進陣中。
燕燼亭鑽了這個空子,時不時叼着雪瑛草過來,在賭桌上翻幾番。原本這一切都很有條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恢複人身。
他頗為期待地,把最後的雪瑛草一根根排在桌上——然後就被楚鸾回出千騙了個精光。那恐怕是燕台尊手握火獄紫薇以來,僅有的一次上當。楚鸾回還跑了。
化鹿之後,燕燼亭便有了以鹿角頂死别人的沖動,便在秘境入口蹲守。那之後,便是天翻地覆,在秘境中短暫地恢複人形。
對于這段上當受騙的往事,燕燼亭絕口不提。
他沉默着,楚鸾回卻又一笑,道:“原來我是個騙子。”
藥修眼珠轉動,聲音裡多了些狡詐輕浮的意味。
單烽脫口道:“他在讨封——别罵他,說好話,誇他!”
楚鸾回哈哈一笑,聲音在竹簍裡回蕩,帶着小孩兒似的天真好奇意味:“讨封?那是什麼?”
百裡漱對楚鸾回怨氣深重,臉都憋紅了,隻想罵他,單烽絞盡腦汁地誇人,腦中卻隻蹦出小白臉三個大字,當即按滅了。
好在沉默以對,也是個法子,隻要不——
不,不好!
單烽意識到不妙時,已經太遲了,隻聽燕燼亭道:“他說你是蛇精。”
“口蜜腹劍,貪得無厭,這點道行也來讨封,是不是還要封個紅包。”
“臉太青,皮太厚,肉太柴,爹不疼,娘不愛。隻能掰下來做籬笆。”
每說一句,燕燼亭唇間便有兩股分叉的舌頭,同時閃動起來,翻卷不止,頃刻間已噴吐出百餘句羞辱,極盡殺人誅心之能事。
“回竹林裡鑽地去吧,頭朝下,下輩子投個人胎。”
“頭頂籮筐,層層疊疊,臉皮厚得扒不盡,扒幹淨了也沒有芯子。”
“你沒有芯——”
楚鸾回兩手抓着竹籮,呆住了,渾身顫抖,半天沒說話。
有東西啪嗒一聲濺在竹籮裡,慢慢地,沁出了黃豆大小的一顆水珠子。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