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來曆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盧敬錫的異樣,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懷雍的反應更是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邊還有盧敬錫這個人,一見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沖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夢初醒地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着尹碧城的臉,問:“你是誰?你叫什麼?今年幾歲?父母是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畫院的學徒畫師,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歲,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懷雍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與他肖似的身影,對他說:“雍兒,我還有個弟弟,比你還小兩歲,因為我們家獲罪時,他還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頭,也不必像我這樣被沒入掖庭,隻是發賣……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樣好好長大。”
十五歲。
比他小兩歲。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與尹蘭褰名字相似。
懷雍猜想,這個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蘭褰的親弟弟。
難怪。
難怪長得這樣相像!
懷雍又想哭了。
但這次不是覺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動的熱淚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淚意,想将人拉去單獨說話,可轉念一想,他與尹蘭褰有患難之情,但尹蘭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識。
不光如此,對方說不定都不記得自己年幼時散的哥哥了。
懷雍冷靜下來,說:“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可憐你幼失怙恃,但從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雙為你着想的好父母。”
尹碧城摸不着頭腦,于是答謝道:“多謝雍公子贊賞。”
盧敬錫見懷雍此時此刻、滿心滿眼都放在那個小畫師身上,臉色難看到不能更難看,他想張口喚懷雍,可是“小雍”兩個字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畢竟,“小雍”聽上去過于親密了。有那麼多外人在,他怎麼好這樣稱呼?
那“雍公子”?方才那小畫師才這樣叫懷雍,他也說一樣的,豈不是好像他們倆差不多?
盧敬錫輕咳一聲示意。
懷雍竟然沒有聽見,還在拉着那小畫師興緻勃勃地問:“你是畫什麼?可有自己的得意畫作?有沒有帶來?給我看看。”
被晾在一邊的盧敬錫很是尴尬,他不得不出聲:“雍……雍公子,時辰不早了,你該趕緊完成工作才是。”
懷雍回過神:“哦,是,是。”
應是在應話,魂兒還是沒飄回來。
盧敬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左右,直到懷雍把這邊帶來的畫都看完了,定了要哪些來裝飾宴會,又如何擺放,之後又結結實實地誇獎尹碧城的畫好。
還說想要親自去學徒畫舍,看看尹碧城的畫作。
其他學徒們聞言不禁暗暗有些搔動。
不由地對尹碧城羨慕妒忌。
看一幅畫好不好,貴不貴,有時并不隻是看技藝如何,還要看是否有時下貴人的賞識。
貴人的一句話便是點紙成金的仙術。
而雍公子無疑正是這樣一個貴人。
盧敬錫再次輕咳兩聲,勸阻道:“雍公子,廷畫院學徒住在教坊司那邊,不是您該去的地方,再者說,天快黑了,您玉體尊貴還得小心。不如改天讓他送畫到你府上供您賞玩。”
其實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換作是平日裡,懷雍一定聽進去了。
偏生今天他們倆剛剛吵完架。
懷雍想到盧敬錫的“逆耳忠言”就來氣的很,逆反地說:“我愛去哪就去哪。”
盧敬錫皺了皺眉,搬出懷雍最懼怕的理由:“你無緣無故心血來潮要去教坊司,縱然沒有遇見危險,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皇上會作何想法?一個行止端正的好兒郎怎麼會去那種地方,你不是才跟我說……”
話沒說話就被懷雍打斷了:“我們不是沒有幹系了嗎?我要怎樣那是我的事。”
盧敬錫無奈,眼睜睜地看着懷雍風風火火帶尹碧城上車走了。
辘辘車行揚起飛塵,撲在他的臉上,他覺得仿佛被當衆扇了一巴掌。
這讓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國子監因為懷雍任性而被先生訓斥,他又急又氣,一陣急火攻心。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想跟他親近就跟他親近,也不管他是不是冷淡,是不是願意。
不想跟他要好了,立馬翻臉不認人。
有時任性肆意起來就不管不顧,不聽勸阻,每次想到就要去做,自顧自地對他好,對他壞。
氣得要死了,盧敬錫還得追上去,攔住馬車:“帶上我,我也去。”
懷雍探頭出來:“你别拽着我的馬車!”
盧敬錫:“你怎麼好一個人去那種地方,要去你也讓我陪你一起去!”
懷雍真想把他撇在這裡,也讓他嘗一嘗熱臉貼冷屁股的感受。
可這是在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注意到了這裡,這在張望他們。被盧敬錫用焦急擔憂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就有點心軟下來。閉了閉眼,心想:罷了,罷了,我也不是那樣小氣的人。盧敬錫家裡本來就不好過。縱使我不跟他交好了,也不好跟他交惡,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會立馬對他落井下石。
于是懷雍捏着鼻子,不情不願地放盧敬錫上了馬車。
懷雍不跟盧敬錫說話,而是轉頭好聲好氣、充滿好奇地詢問尹碧城,教坊司怎樣?他住的地方如何?怎麼學的畫畫?
一點一點,旁敲側擊地探聽這小少年的來曆,确定他究竟是否是尹蘭骞的弟弟。
尹碧城被這樣美的小公子幾乎是拉着手,坐那麼近地說話,招架不住似的,不知不覺面紅耳赤了,腼腆地說:“當年,我父母牽連獲罪,我被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買走。……我是賤籍,不能讀書入仕,小時候在家看了父親留下來的畫,我就愛撿樹枝在地上畫,畫着畫着,畫多了竟然也有模有樣。有一次,有個客人來我們家做客,見我好奇,就讓我畫兩筆,我畫得很好,他很是贊賞,說可以教我作畫。……雍公子,小人有個不情之請,我其實還有個兄長,不知是否還活着,當年他被沒入掖庭為奴,從此便沒了音訊,倘若可以,可否勞煩你幫我找一找他?”
懷雍先是驚喜,而後卻慢慢地收斂起喜意,神色黯然寂寞。
懷雍的聲音很低,喑啞道:“好,我幫你找。”
尹碧城:“多謝雍公子。”
盧敬錫陰沉沉地坐一旁,一直沒有出聲地打量尹碧城。
尹碧城說完這些,便懼怕似的低下頭,無比規矩。
三人心思各異,沉默的颠簸完了最後一段路,到了教司坊。
天色已近黃昏,本該是人靜之時,教司坊内卻依然箫管嘈喝,脂粉香氣盈滿接到。
屋檐低矮的房屋密如蟻穴,綿延不絕。
那些個躲在屋子裡的小娘子們,像是被拘在籠中的一隻隻小小鳥雀,不敢出來,又心生好奇,隻得從窗棂門扉的縫隙間用一雙雙媚眼,含羞帶怯,或是掩以繡帕,或是掩以團扇,忽閃忽爍地打量他。
倒也不知究竟是誰在看誰了。
尹碧城帶懷雍去到一處暗矮的小樓裡,去他平日裡練畫的地方,來得急,還沒收拾,地上散落着裝顔料的瓷盒,畫到一半的作品,牆上挂着裝裱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