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兩人告退:“明日既走,有諸多事要安排,且兄弟們還在等我。我先回營了。”
賀易津似才回過神,拍拍他的肩膀:“爹對不住你。你長大了,一切自己做主,任何事情爹都無條件支持你,隻是一定要以自身安危為重。”
賀靈朝把臉貼到對方冰涼的铠甲上,輕聲說:“爹爹放心。”
王義先送他出去,下了樓,賀靈朝才低聲道:“煩請軍師照顧我爹,多提醒他注意飲食、增減衣物。”
王義先忙道不敢當:“大帥于西北就是定海神針,約必以身相護,郡主放心。”
“多謝軍師。”
落日已沉,群星未出。
賀靈朝從内城出去,内城中央,空曠的演武場在黑暗裡一片靜谧。他擡手抹了把眼睛,收拾好情緒,快步回營。
神仙營是賀靈朝來西北後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馬,一營三百餘人,全是西涼與大宣的混血兒。
混血們多是大宣男子宿西涼女人所生,然而大宣重血統,西涼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脈。女子可生育尚好,男子生來便與牛馬無二。親爹不認,親娘養不起,還會遭族群唾罵。
賀靈朝看重他們優越的體格、利落的身手與堅韌的心智,便收攏這些兒郎,讓他們練兵成陣,不必再拉車馱物,日日挨打。
況且西北軍多重甲,拔營突襲、深入追擊一類的事情往往不便。他有意練出輕騎。
賀易津卻沒同意這三百多人入伍上編,隻讓他當私兵養,營地選址也在大營最偏僻之處。
賀靈朝本不必與他們同住,但他的兵,無人管教,隻能他時時看着,手把手地帶。
回時,晚飯已做好。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生着大堆的篝火,架着兩個半人高的鐵皮大鍋,一鍋飯,一鍋肉湯,正袅袅地冒着熱氣。
衆人見他回來,都七嘴八舌地用西涼話夾雜漢話與他打招呼。
他笑着走到他們中間。星央先給他打了飯,其餘人早已拿好碗筷,立刻嗷嗷叫着向鐵鍋圍攏。
星央也埋刨飯,左耳戴着的嵌銀綠松石耳墜随他的動作不住晃動。
賀靈朝看了半晌,才說:“星央,我要走了。”
那綠松石立刻就停了,星央擡起頭,神色震驚,嘴裡還包着飯,含糊不清地問:“将軍要去哪兒?”
他趕緊把飯咽下去,說:“我能跟着将軍嗎?将軍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有一雙太過清澈的眼睛,茫然與祈求全都赤/裸裸地盛在眸子裡。
賀靈朝幾乎不忍心說出來,他移開視線:“我要回宣京,大宣的首都,就像西涼的國都一樣。”
星央遲疑地說:“我們不能跟着去嗎?”
賀靈朝果決地搖頭,那怕對方比他大一歲,他仍把他、他們當做需要被保護的人看待。中原并不适合這些混血兒,更何況他此行目的并不簡單。
星央眼裡的光芒黯淡下去,他又扒了一口飯,看着周圍笑鬧着吃飯的兄弟,沒滋沒味地說:“就先不跟他們說了……将軍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大早。”
“這麼快?”
“嗯。”賀靈朝點頭:“皇帝急令。走快些或許能趕上除夕。”
仙慈關年年過除夕,星央也知道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個節日。他說:“那将軍騎着卷日月走,它一定是關内外最快的馬!”
“好。我不在,你就是老大。”賀靈朝解下綁在大腿上的小刀,交給星央:“别主動和其他營起沖突,但要是有人挑釁,能打過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當沒聽見沒看見。有什麼事你們解決不了,就去内城找王義先,王義先王先生,一定記住了。”
星央聽他交待,頗有些傷感,低低應了一聲。
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娘,就是将軍對他最好。
而他無法回報娘親,也無法回報将軍。
賀靈朝看出他情緒低落,便換了個話題:“等會兒去跑馬?”
星央又打起精神:“好!”
仙慈關兩翼城牆北接業餘山脈,南連錯金山脈,鎖着秦甘大地西出、西涼東進的唯一通道,十萬大軍長年在此駐守,無調令不可擅動。
兩山高聳,夾道如深谷,名秦甘道,長達二十餘裡,最窄處不到三十丈。
大軍營地自城關後的山道鋪開,盤亘幾座山,神仙營在最北邊。 賀靈朝和星央各自牽着馬,走小路繞到秦甘道上。
有夜巡的軍士發現他們,看清人臉後立刻放行。
兩人翻身上馬,馬兒悠然地前行十餘步,賀靈朝喝道:“預備——”
話音落,缰繩一扯,兩匹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射出去。
山風獵獵,冬夜裡如鈍刀割臉。
兩人都沒戴頭盔,一路疾奔,隻餘催馬聲散落。
仙慈關的城樓上,賀易津看着他們消失在夜色裡,歎道:“還是個少年人啊。”
身旁的王義先偏頭看去,高大的男人微微駝着背,眼角眉梢俱是風霜,鬓間已生白發——可二十年前,他也是宣京備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遂眼睛發酸,撇開視線,輕咳一聲,說:“早晚要走到這一步的,他自有他的活法。”
“是這個道理。”賀易津說罷,轉身見王義先擡手拭眼角,不禁好笑道:“你哭什麼?”
“休要亂說!我是風沙迷了眼。”
第二日,曉星未逝,賀靈朝已端坐馬上。
饷銀尚未清點完畢,押送官不便與他同行,便隻有他一人,随行十餘軍士。
在關内的将領們都為他送行。
“大帥,王義先,諸位将軍,末将告辭了。”他抱拳道别。
出了東城門,踏上秦甘道。忽聽業餘山上傳來一聲聲喊:“将軍!”
賀靈朝勒馬看去,山間黑壓壓一片人影,寒冬臘月裹着棉袍仍要露出半邊臂膊,此刻都向他招手。站在最前頭的,正是星央。
“将軍慢走!”
喊聲響徹山谷,震起一片飛鳥。
刹那間,熱血湧上心頭,燙得賀靈朝幾乎想要流淚。
晨曦微光裡,他一揚馬鞭:“兒郎們,來日再會!”
十餘駿馬飛馳向東。
無一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