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春和景明,賀靈朝一行人沿山泉上行。
一路草木蔥茏,杏雲梨霧,莺歌燕語,流水叮咚。
行至山腰一處開闊平坦之地,裴芷因提議:“郡主,可要在此處稍作休憩?”
此處有道小瀑布,沖出一汪清潭,潭邊建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挂有一匾“春風化雨”。
賀靈朝猜測便是這兒了,從善如流地點頭。
仆人們立刻布置起來,在亭外臨水的空地鋪上竹席,立好屏風,擺開各種用具。
這時,亭後轉出一個身着窄袖常服的人影來,推着一座輪椅,輪椅上端坐一位羸弱少女。
少女顔色極淡,遠山眉,瑞鳳眼,下巴尖尖,皮膚呈現病态的蒼白,長發隻在頸後束了一把。
“景書?”裴芷因有些驚訝,沒問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反應極快地介紹:“郡主,這位是傅家二小姐,傅景書。”
傅景書坐在輪椅上,低下頭顱,彎了彎上半身,“景書見過郡主。”
賀靈朝看到推輪椅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然後低下頭,“傅小姐。”
“久聞郡主聲名,景書仰慕已久。”傅景書打開放于腿上的匣子,拿出一個繡有海棠花的绯色錦囊,雙手捧着遞上來,“這是我自己做的理氣活血的香丸,若郡主不嫌棄,可以一試。”
那錦囊花色刺繡精緻,裴芷因吃味般嗔道:“好你個傅二,與郡主初見面就有禮相送。”
“阿因莫打趣我,我哪回不是剛做好就給你送來了?”傅景書輕聲細語,笑不露齒。
“多謝景書小姐。”賀靈朝謝過,從對方手裡拿起錦囊,因穿着騎裝不便揣這東西,便想直接将其挂于腰帶上。
卻聽裴芷因又道:“這錦囊也是你自己繡的吧?從前你可是寶貝得很,誰要也不給。”
傅景書知她不缺這點子東西,隻是用玩笑替她搭橋,但笑不語。
賀靈朝一頓,還是挂上了。然後自發簪上卸下唯一的一顆綠松石,置于掌心送到對方面前,“身無長物,還望景書小姐也莫嫌棄。”
傅景書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顆綠松石,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也跟着笑出一顆小虎牙:“多謝郡主,我很喜歡。”
溪對岸人聲漸近,少年們也走到此處。
“四哥!”裴芷因走到溪邊,提高了聲音。
“六妹妹,各位小姐。”裴明憫整袖拱手,少年們也紛紛效仿,一齊向着女孩子們這邊作揖禮。
女孩子們也不約而同走到裴芷因身邊,福身還禮。
隻有賀靈朝和傅景書立于原地。一個身份最高,一個不良于行,也無人與她們計較。
不管男孩子們還是女孩子們,在來之前都被家中長輩提點過,明白今日荔園踏青的意義。
哪怕沒那個意思的,也都做了最鮮亮最得體的打扮,在麗日和風裡繪成了比春光更絢爛的畫卷。
“勝日尋芳,無邊光景。”傅景書慨歎,“郡主,我們前去吧?”
見賀靈朝點頭,她便叫了一聲“明岄”。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人立時推動輪椅駛向溪邊。
賀靈朝與明岄同行,心下記住這個名字,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個身量與自己一般高挑的女子。
這人普普通通的長相,神色也是自然平靜。普通到仿佛打量她的人一錯眼,便會忘了她。
仆人們搭好場地,少年男女們各自沿溪找好自己的位置。
裴芷因來引賀靈朝到中間坐下,然後高聲道:“今日天氣真好,難得大家能聚在一起,都想玩些什麼?”
她在稷州新一代的年輕世族裡向來吃得開,又是自家園子,且知四哥不愛出風頭,便自覺做主持。
對岸有少年立刻道,“有溪流有美酒,自然要來一遭‘曲水流觞’。”
衆人皆附議,這也是上巳節的傳統項目。
裴芷因與賀靈朝同坐一席,看向後者,“就由郡主來開題如何?”
“我不會做詩,”賀靈朝搖頭,見對方一僵,又假作無奈:“做裁判還差不多。”
話音剛落,便有少年“噗”地笑出聲,引得所有人目光看向他。
他立刻面皮泛紅,咳嗽兩聲,站起來拱手道:“我一時沒忍住,并非嘲笑郡主。”
“那你笑什麼?”裴芷因有些懊惱。
“呃……”那少年撓了撓頭,清了清嗓子,“我隻是突然想起,我有一位同窗,也像郡主這麼說話。”
賀靈朝也看着他:“是嗎?”
見郡主與自己說話,少年忙不疊再行一禮,“郡主是我的榜樣,我真的沒有嘲笑郡主的意思……我、我也不會做詩!”
“這不會做詩的榜樣,靈朝愧不敢當。”
“不、不是!”少年舌頭打了卷兒,急得額上都出了汗,比劃着雙手,“我……”
賀靈朝笑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莫急。”
聽郡主這麼說了,少年才舒了口氣,緩下來。正欲坐下,腦子靈光一閃,又大叫一聲,“郡主!”
“怎麼了?”
“我姓林,字遠山,郡主要是……”
“住口!”柳從心與林遠山同席,拽着他的袖子往下拉,壓低聲音道:“你想幹什麼?讓别人怎麼看你?”
還能幹什麼,賀今行一直不來,有機會他當然不能放過。
林遠山看看四周,所有人都看着他,多多少少皺起了眉,少部分女孩子目光直接帶上了厭惡。
“……”
“你就是林遠山?”兩人正在較勁兒,就聽對岸問道。
“是!”林遠山大喜,柳從心亦是一愣,他趁機扯出衣袖,恭敬行禮,“郡主竟知道我。”
“昨日才聽說過你。”賀靈朝同他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林遠山欲再問,對方卻已移開視線,同裴芷因說起話來。
他隻得悻悻坐下,心裡仿佛有一百隻貓兒在打架,恨不得立刻飛回小西山,去問問賀今行怎麼說。
裴芷因道:“都準備好了。”
“那我便借前人之才來與衆位出題。”賀靈朝略一思索,念了一句詩。
仆人立刻将盛着酒盞的荷葉形托盤放于潭口,輕輕一推,杯盤便緩緩流向下遊。
楊語鹹端着酒杯與裴公陵一碰,“哎,你說說,你家明憫少年英才,郡主又是巾帼不讓須眉,站在一起多登對啊!”
“打住,你趕緊給我打住!”裴公陵一口酒差點送到鼻子裡去,“我爹寶貝着這個孫兒呢,你這老不修别想打他主意。”
“啧,我就提一嘴。人啊,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小年輕和和美美,熱熱鬧鬧。”
“……”裴公陵放下酒杯,“我家真沒這個意思,你可千萬别亂牽紅線。”
“真的?”楊語鹹酒喝多了,一張臉通紅,“那可是,”他伸臂往旁邊人脖頸上一摟,另一隻手過去張開,“十五萬。”他還記着要禁聲,隻嘴唇開合,大軍。
裴公陵被噴得一身酒臭,忍無可忍推開這人,一邊嫌棄當年怎麼就和這樣的人做了同窗,一邊回答:“一百五十萬都不可能。”
“哼。”楊語鹹趴到桌上,打翻一溜杯盤碟盞,盯着虛空喃喃,“要有一百五十萬……”
要有一百五十萬,就直接翻了這天,還要什麼嫁娶聯姻,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