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甫一貼上去,陸雙樓便移動腦袋躲開他的手,仍舊閉着眼,“你來幹什麼?”
賀今行收回手。觸手全是黏膩的汗,對方的體溫不燙,甚至偏涼。
他卻覺得屋裡有些熱。目光一轉,見火籠坑裡架着幹柴堆,旺盛的火苗舔舐着鐵鍋底。
“蘭開先生在找你和傅明岄。”他解釋道,“我怕你有什麼事,所以來看看。你現在還好嗎?”
陸雙樓并不答“好與不好”,隻道:“我知道了,晚些會去找他。”
“你在煮什麼?”賀今行走到火籠坑前問。
那蓋上仍舊覆着厚厚的灰塵。此間主人在前日說“沒用過”,看來是假話,隻是沒有清理而已。
“在煮藥。”陸雙樓把椅子搖起來,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皮看他。
“傅明岄下手不留情面,受了點傷。想起這屋裡有草藥,便上來自己熬。”
“她的身手不像是正統路子。”他揭開鍋蓋,裡面煮着半鍋黑漆漆像是草藥的東西,氣味卻很特别,“你傷很重?”
“不算重,都是皮肉傷。不過我怕疼嘛。”陸雙樓散漫地說道,慢慢阖上眼。
賀今行仔細嗅了嗅,把鍋蓋上的灰塵抖落了再蓋上去。
“有多疼?要用到蜃心。”
他直起身,平靜地看着陸雙樓。
後者掩在毛毯底下的手指陡然蜷了一下,歪着頭回以目光,“蜃心是什麼?”
“一種草,熬成汁有即時鎮痛的奇效。”賀今行又走到那張放在角落的窄床前,蹲下來,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
然後抓出一把黑色的似枯草的事物,向對方示意,“直接嚼用或是制成膏粉吸食會引人興奮、發狂、産生幻覺,過量可緻人狂躁力竭而死。比如那隻不小心啃了幾口的兔子。”
見他不是使詐,陸雙樓的聲音陡然冷下來,“你竟然認得。”
“我跟你說過的,我來自砂嶺。”賀今行把手裡的蜃心草放到桌上,“蜃心草本是西涼特産,西北邊陲常有黑市交易,最大的交易點就在砂嶺。當然,這是幾年前的事。那個交易點已經被西北邊防軍一鍋端了。”
他在搖椅旁半蹲下來,看着對方說:“蜃心草帶毒,且會成瘾。我不管你是為什麼,隻問這味藥你又能喝多久?”
“哈。”陸雙樓自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笑,“今日尚不能安穩活過,怎好意思打算明日?”
靠得近了,才看清對方毫無血色的臉上冷汗密布,眉心與唇色隐隐發黑,似有中毒之相。賀今行皺眉,掀起他身上的毯子,去摸脈搏。
“你别碰我!”陸雙樓突然打開他的手,猛地站起來,毛絨的毯子落到地上,堆成一團,邁腳便被絆倒。
他還穿着書院的騎裝,臂膊上染着大大小小的血花。
先時徒手對傅明岄的短箭,被劃了許多道口子,一處也沒處理。
賀今行立刻去扶他。
“不用你管。”陸雙樓再次揮開他的手。他把臉轉向另一邊,雙掌支地,發着抖撐起半身,一晃便又摔了回去。
“你這是何必?”賀今行無奈。
陸雙樓一咬舌尖,聚起力氣用手肘拄地,反抓着他的衣襟,把人扯到眼前來。
他低頭喘了兩口氣,才又擡起頭,恨聲道:“你不來,我捱過這一陣,喝了蜃心就好。”
他抖得越發厲害,左手的指甲摳進土裡,手背青筋皆凸,指骨幾要撐破皮肉;右手卻死死攥着賀今行的衣襟。
“我就算、今日、死在這裡,”陸雙樓盯着後者的眼睛,斷斷續續,語聲凄厲,“也不要你、可憐我。”
賀今行在對方漆黑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低聲說:“我哪裡能可憐你。”
“你……”陸雙樓右手脫力打到地上,呼吸跟着急促起來。
“得罪了。”賀今行見他情況惡化,直接按上他右手脈搏。
仔細切了兩次脈,結合他的表症,悚然一驚,“愫夢?誰給你下如此狠的毒。”
愫夢非烈性毒藥,每隔半月發作一次,發作時會使人全身如針刺蟻噬一般,細細密密地痛上幾個時辰。
這毒不會立時緻人于死地,而是慢慢地腐蝕五髒六腑,直至徹底衰竭。
他在宣京見過幾回,下毒者皆是有意折磨。
然中毒者全部因承受不住經年累月的痛苦,在毒入心髒前,就已自戕。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陸雙樓垂下頭,視野漸漸黑下來,意識跟着模糊。
賀今行把他扶坐起來,單膝跪地,讓他靠着自己的大腿,“我恰好見過這一種罷了。”
“幫幫忙,”陸雙樓聽不清他說了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隻竭力睜大眼,用微弱的聲音說:“把藥給我。”
賀今行沉默。
蜃心固然可鎮痛,但效果會越來越弱。看那鍋裡的量,離緻死也不遠了。
他擡手蓋住那雙布滿血絲的狐狸眼,“閉上眼或許會好受一點。”
然後毫不猶豫地咬破另一手的食指,叫了聲:“同窗。”
陸雙樓無意識地“嗯”了聲,嘴唇微張。
賀今行把那根手指懸到他唇上,擠壓指腹,血珠便一顆接一顆地滴到對方嘴裡。
他心裡記着數,數到十餘滴,便收了手。
半晌,覆在對方眼上的掌心突然被刮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移開手掌,才覺掌心濕潤,不知是淚還是汗。
陸雙樓閉着眼,陷入了昏睡。
賀今行慢慢撫平他的眉頭,伸手墊在他腦後,才深深喘氣。
這間屋子為了冬日防風,隻開了一扇小窗。他盯着小窗投下的那束光柱,明亮裡塵埃輕舞。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氣力恢複了些,能抱着人站起來,才嘗試着把人抱到床上去,然後坐在床邊。
火籠坑裡的火已經熄滅。
賀今行坐了一會兒,甩甩腦袋,默背起經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