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願意的話,不妨将這些整理成文章。”他來之前對安殊亭滿懷好奇,最初覺得這年輕人擔不起擔子,然此刻,他隻暗暗告誡自己日後千萬不要以貌取人。
孟大人這話一出,講堂中的所有人便知道此次最大的赢家是安殊亭了,也是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收起了曾經的輕視懷疑,這樣的眼光見識,誰能說他隻擅長旁門左道,僥幸得了先生賞識。
那樣文字激揚的安殊亭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孫悅白心跳如鼓,不光是孟大人,他又何嘗不是驚喜交加。
豔郎獨絕,再無其二,孫悅白曾經不以為意,然今日再看安殊亭,他才能體會這樣驚豔絕倫的心潮湧動。
安殊亭點了點頭,心中默默的吐了一口氣,眼睛下意識的搜尋孫悅白的身影。
孫悅白看他一副求誇獎的姿态,頓時哭笑不得,他拿起桌上的折扇,對着安殊亭的方向點了點,就見那人仿佛被戳到一般捂住了胸口。
孫悅白撫着額頭,無奈的搖頭,這人依舊還是那個性格頑劣張揚的青年,哪裡還有剛剛言之鑿鑿,進退有度的模樣。
這一刻,講堂是屬于安殊亭的,沒有人注意到萬安和臉色有多麼難看,一種深深的無力讓他撲通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這樣大氣的格局思維自己有嗎?
從前教過他的先生都說他在讀書一道有天分,萬安和素來驕矜自傲。
便是出身農家,底子薄弱,自入書院以後,他也逐漸成為了其中的佼佼者,可自從遇上安殊亭便屢屢受挫,寒窗數十載,竟比不得一個剛入學堂的纨绔。
又或者是來自于知州大人家的耳濡目染,萬安和有些失神的看着講堂裡的衆人。
“安和兄?”藍善佑看着萬安和怔然失神,一蹶不振的模樣,眼帶急色,低聲喊了萬安和一聲。
萬安和的耳朵裡此刻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望着講堂正前方的天道酬勤幾個字。
見萬安和沒有反應,他擡手搖了搖萬安和的肩膀。
“這會兒發什麼呆?你從前可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安殊亭不過是一時占了上風,咱們還有機會不是嗎?先生如今向着安殊亭,所以你連孟大人也要放棄了嗎?”
藍善佑實在不解,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挫折,這次竟對萬安和打擊這般大。
可再不理解,他也要警醒萬安和,這次機會對他們這種沒有家世的農家學子有多重要,萬安和這些日子跑前跑後私下裡又做了多少,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
更遑論他們幾個人也付出了那麼多心力,就是為了推萬安和一把,除了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未必不是存着為自己鋪設人脈的心思。
明明馬上就要成功了,偏偏插進來一個安殊亭。
還有先生,萬安和聽見先生總算回過神來,就看見素來淡雅溫和的先生滿目專注的看着安殊亭。
包容、贊善、帶着細碎的微光,那還是目下無塵,矜貴傲然的先生嗎?皎皎明月就該高高的挂在天上,但凡沾染了煙火,就仿佛被污染了一般。
萬安和不再去看那邊,垂在身側的指尖似乎顫抖了一下,一時間心頭浮現許多,“我知道,你放心”。
藍善佑總算松了一口氣,微微眯眼,略帶諷刺的說道,“你相信一個連論語都寫得錯誤百出得纨绔子弟,能做出這樣的論述。”
他就要站起來,卻被萬安和一把按住,“他并非你我印象中的草包,不要沖動”。
藍善佑一把揮開萬安和的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遇上安殊亭就畏手畏腳,難道他這兩次的僥幸得勝将你打成了一個懦夫嗎?”
他眯着眼睛看着安殊亭和孟大人侃侃而談的模樣,說話語氣頗為不忿。
萬安和知道藍善佑是同自己之前一般鑽了牛角尖兒。
“誰又能靠僥幸屢屢得勝,孟大人這時候正對安殊亭贊賞有加,貿貿然挑起沖突對我們沒什麼好處。”
萬安和語氣深沉,前些日子安殊亭的警告還曆曆在目,隻那一個照面,萬安和便知道這是個有心計手段的,絕非善類。
藍善佑聞言滿臉的不服氣,“就算他這兩次表現的十分出色,你又能保證這就是他的真才實學。”
“憑着安家和先生,就算是找人捉刀也不是不可能,不是嗎?他那樣的課業水平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就有如此精妙絕倫的論辯。”
安殊亭的消息大部分是藍善佑打聽到的,他對自己調查到的東西深信不疑,或者說他打心眼裡不願意相信有人的隻憑一句輕飄飄的天分就可以打敗别人數十年寒窗苦讀。
萬安和拉着藍善佑的手有些松動,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人為操控的。
就比如說他這些日子主動跑去山長那裡幫忙,時時侍奉左右,知道他二人近日極為關注北方旱災,隻一提到百姓顆粒無收就憂愁不已。
萬安和回去後便默默的整理了許多關于赈災、農業等方面的東西,這才有了今天的一鳴驚人。
這算不上作弊,但令他比其他同窗多了幾分先機。
見萬安和不再說話,藍善佑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紙,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暗暗打量了一眼孫悅白,咬牙。
“我有疑問。”
講堂這會兒滿是細細得讨論聲,一時間沒有人注意到藍善佑,他将手裡的紙張高高舉起,放開了嗓音,“我有不解之處望能得解惑。”
這下子衆人的視線終于注意到藍善佑了。
安殊亭停下了和孟大人的交談,似笑非笑的目光直直射向藍善佑。
藍善佑心頭一跳,随即反應過來安殊亭不過一個草包,自己如何會被他的目光刺到,很快又挺起胸膛。
“我聽你提起當今的革新之策,從前朝到現在的土地制度皆是言之鑿鑿,那麼曆朝曆代多次實行土地變法之道的根源是什麼呢?”
安殊亭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指尖無意識的在桌面打圈,這個問題的答案早有前人談起,藍善佑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在這個時候問出來,總不能隻是毫無意義的普通互動。
安殊亭目光深沉的看向與藍善佑坐在一處的萬安和,所以他們這是懷疑自己作弊?安殊亭抿唇對上孫悅白略帶深思的目光,看着那二人面若寒霜,怕是連孫悅白的風評也被自己帶累了。
這個萬安和吃了幾次虧難道是個傻子嗎?抑或是原主不學無術的形象太深入人心。
“才華橫溢的知州家公子,怎麼連這樣簡單的問題還要思考這麼久。”見安殊亭沉吟不語,藍善佑忍不住質問道。
安殊亭并沒有搭理連聲音都染上了些許激昂的藍善佑,腦子裡迅速的找破題點,再三衡量篩選,組織框架,他若是脫口而出那些衆所周知的答案,才真正是落入了藍善佑的圈套。
有些論點不适合出現在這個封建王朝,但若回答的太過保守,難免讓人失望,安殊亭也希望帶給這個時代一些新的東西,這個度很難把握。
萬安和緊緊的盯着安殊亭,看見他眉梢緊皺,心中一松,嘴角帶上了兩分冷笑,莫不是真讓藍善佑說準了,這樣想着他強壓住心中不受控制的感覺。
“我讓人奉了茶水果子,孟大人也歇息一番。”孫悅白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将孟大人請到他的案桌旁,這一舉動也打破了講堂略帶緊張的氣氛。
“哈哈哈,孟大人遠道而來,也不能隻忙着講學,那就是我們招待不周了。”
“來,嘗嘗看我們書院自己種植的茶,今日這時間确實有些久了,不過若是能聽到精彩的策論,倒也值得。”山長溫煦的應和聲響起,雙目含笑看了孫悅白一眼。
他們這位先生,素來清冷獨然,不待見别人的時候更是目下無塵,想不到他也有這樣細心妥帖的時候,他自己都有些腹中饑餓,卻不好打斷。
先生卻連糕點都備好了,看來孟大人是入了他的眼,所以同道英才果然惺惺相惜。
孫悅白不知道山長腦補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趁着衆人在歇息,他端着一小碟糕點,走到安殊亭身邊,輕輕的拍了他一下,“慢慢想,不用這麼着急,我很期待你的驚喜。”
安殊亭轉頭,接過孫悅白手上的小碟子,奶白色的桂花糕,帶着淡淡的清甜,是安殊亭喜歡的味道,“沒關系嗎?”他看着周圍似乎有偷偷打量的目光,意有所指的問道。
孫悅白輕笑一聲,對上旁桌的學生隐晦的眼神,颔首,這才看着安殊亭,“你我二人坦坦蕩蕩,有什麼關系,拿出點真本事來,最好一次讓别人心服口服,免得每次都有這麼一遭。”
果然孫悅白這話一出,那些暗中打探的目光少了許多,不過書院裡那個親傳弟子的傳聞怕是就要坐實了。
“先生倒是信心十足,放心便是,我也總不能老是坐着挨打。”這樣想着,安殊亭捏起一塊糕點,先遞給孫悅白,這才給自己嘴裡塞了一塊。
“先生都這麼看好你了,你可一定要争氣,也不知道你造了什麼孽,總容易招人嫉恨。”賀知州突然插話,言語間全是鼓勵,語氣卻帶了幾分看熱鬧的意思,标準的損友一枚,見先生看自己,他讨好的笑了笑。
他就說先生對安殊亭偏心,如今親眼看着,才發現那已經不能說是單純的偏心了,說是貼心還差不多。
若真的收成親傳弟子,這就和親兒子差不多,以後便是安殊亭給養老也名正言順,顯然對安家頗為了解的賀知舟對孫悅白、白婉秋當年的糾葛知道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