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老太爺請您過去一趟。”不一會兒,傳來仆人恭謹的聲音。
孫悅白應了一聲,轉頭對安殊亭叮囑道,“等下會有人送飯菜,我先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你先吃不用等我。”
安殊亭點了點頭,将孫悅白送到門口,再回來的時候他仰頭盯着門邊的鈴铛若有所思。
鈴铛是從院門口一直連到裡屋,也就是說哪怕是那些服侍的下人即便要找孫悅白,在院門口的時候就要搖鈴警示。
他原來隻是隐隐有模糊的印象,這一刻,安殊亭才意識到孫悅白避人的手段究竟有多缜密嚴苛。
以至于一個世家公子,卻要親曆親為做包括收拾房間,整理禮物等等很多事情,這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朝代實在罕見。
是真的因為習慣,還是為了掩藏什麼,安殊亭此刻完全和孫悅白同一立場,但也免不了人類的好奇心。
樂不思蜀這麼久的人終于又想起來琢磨那本書裡隐藏的信息。
孫悅白對安殊亭總算撿起來的上進心尚且不知、
他從院裡出來,直接去拜見了祖父,順便将安殊亭的事情告知了他,同時也是提醒老爺子約束好孫家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他自然也看出來老爺子心裡不舒服,但孫家曾經為他付出的東西,他早就回報交割清楚了。
這麼些年他們之間隻靠利益維系,彼此心照不宣,孫悅白相信老爺子能打消那些蠢蠢欲動的貪婪鬼。
孫悅白施施而行,心裡琢磨着孫家如今算是過了明路,安家那裡還要有些安排。
誰讓安殊亭是白晚秋和安啟明的兒子,關系太過敏感,确實棘手。
從前孫悅白總瞻前顧後,有意無意的回避了那段關系。
此刻他卻滿心都在思索怎麼安排,因為安殊亭給他了充足的信心。
也正是如此,孫悅白最介意安殊亭的感受,
“兄長。”是甯湘的聲音。
孫悅白恍若未聞。
“兄長,昨夜父親、母親屋子被雨水淹了。”
孫悅白停下腳步,轉身。
……………………………………………………
甯湘提裙快步走來,盡管有些難以啟齒,但出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還是繼續說道:
“不知是哪裡來的宵小,将屋頂破了幾個大洞,夜半時分驟雨初降,又急又猛,母親是被雨水淋醒的。”
“我知道了。”孫悅白淺淺勾唇,腦海裡卻是安殊亭昨夜蹑手蹑腳的模樣。
安殊亭出去的時候他有些印象,因為睡得晚,所以他昨夜睡得沉。
他擡頭望向花園,隻看着泥濘的地面滿是落花凋零,有些花枝甚至都歪倒在地上,就足以想象昨夜的風雨飄搖。
“我今早去看的時候,床褥全都濕了,好些字畫,家具幾乎全毀了。”甯湘說這些的時候,婉約的面容上浮現幾分愠怒。
“嗯。”孫悅白心不在焉可有可無的應了一聲。
現在他隻想立刻看到安殊亭,摸摸他的頭,問問他怎麼這樣較真又可愛。
“兄長,我不知你和母親究竟有什麼誤會,畢竟是親生母子。”甯湘笑了笑,容态端莊,心裡失望卻并不意外。
她上前兩步擋住孫悅白離開的方向。
“其實有些話不該由我來說,可血濃于水,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孫悅白終于擡眼,重新打量了面前這個年輕的少女一眼。
他的目光深邃睿智,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直白的欲望,甯湘控制住想要躲閃眼神。
轉身,眺望似的凝視着廊下的月桂樹,“母子失和本就是笑話,母親昨夜的意外又或許是家裡其他人覺得他們無人撐腰,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的試探。”
也許是壓在心底的話總算說出口,甯湘仿佛生出了此生最大的勇氣。
她靜靜的凝視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嫡親兄長,腦海中浮現出昨夜遠遠的安家的小公子親昵的扯着兄長的衣袖,而兄長也對他露出了無奈縱容的笑意。
她擡腳又往前走了兩步,看着兄長如雲霧般松軟的衣袖,忐忑又滿懷希望的似乎就要抓住她們脆弱卻又似乎珍貴萬分的親情。
孫悅白反射性的抽開衣袖,再看甯湘時,目若寒潭,“不要再做多餘的事情,也不要挑戰我的容忍度。”
他用了許多年才給别人種下了孫悅白十分厭惡觸碰的忌諱觀念,如今竟然有人試圖打破,這讓他有一種自己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在被人試圖破壞的危機感。
孫悅白漆黑寒涼的眼睛,逼得甯湘後退了兩步,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那雙精緻白皙的手掌隻虛虛的抓住了一團空氣,木讷的舉在半空。
甯湘再憋不住似哭似笑的低下頭,那種被拒絕嫌棄的羞恥包裹的她幾乎窒息。
“是我榮你們榮,我損你們損。”孫悅白抖了抖衣袖,似乎要甩掉什麼晦氣的東西,神色不耐,語氣涼薄。
此刻的孫悅白将安殊亭一針見血的說話風格學得淋漓盡緻。
“所以你說的這些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語罷,孫悅白轉身就要離開。
孫悅白的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趴在薄冰上試探,踩在尖刀上跳躍所得到的,所以他看似安谧閑适,實則事事謹慎,試圖觸碰他就是在窺探他的縫隙。
“兄長,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為什麼你就可以那般親昵的對待别人,卻不能正眼看看自己的妹妹。”甯湘拎起裙子跑到孫悅白前方,張開雙臂截住了他。
她有一種預感,如果這次不做些什麼,她就會永遠失去這個哥哥了。
“你們這些人有什麼資格和安殊亭比?”孫悅白冷笑,索性停下來,低頭看着滿眼不甘的甯湘。
“我是你的親妹妹,你也算看着我長大的,就算母親曾經虧待于你,可我呢,我可曾有對不起你的時候?”因為語氣激動,謝甯湘說話微喘。
她一直想解開母親和兄長的隔閡,卻一直不得其法。
甯湘不是沒有在母親那裡努力過,隻是每次提到兄長,母親都是一副幾近癫狂的神态,那種厭惡中暗藏着恐懼的眼神,她還怎麼勸得出口。
陡然尖銳的聲音讓安殊亭睜開了眼睛,他揉了揉額頭,朗聲道,“所以先生也沒有對不起你呀。”他隻是不疼愛而已,人的感情是要培養的,一個小了那麼多歲,幾乎沒有見過多少次的妹妹,能有什麼深厚感情。
“你看你如今金玉滿身,前呼後擁不就是因為先生嗎?或者你覺得是憑你父親?”
安殊亭略帶調侃的聲音傳來,孫悅白微楞,向前走了兩步,果然就看見某個人懶洋洋的靠着柱子,屈着腿,灑脫又随性。
“你怎麼來了?”看這樣子是早早就在這裡呆着了,剛剛想念他的時候,若是再往前走幾步就可以看到這個人了。
孫悅白心中産生了一種奇妙的情緒,原本煩躁的心情也瞬間被一種名為安全可靠的東西替代。
“你怎麼能偷聽我們的談話?”甯湘攥着手帕,霎時間白了臉。
安殊亭幽幽的歎了口氣,心想以貌取人的習慣還是要改改,“是我先來的,隻是怕你尴尬就沒出聲,結果你聲音越來越大,震得我耳朵疼。”
語罷,他放下腿,站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衣擺,走到孫悅白身邊。
他形色誇張的繞着孫悅白轉了三圈,“我從來不知你竟長了一副大冤種的面貌,怎麼連個小丫頭都能跳出來說你不知感恩。”
孫悅白活了三十多年,雖稱不上能言善辯,倒是第一次有人嫌棄自己嘴笨,但安殊亭這種極為刺人的能言善辯自己确實比不上。
他微微勾唇,“人心貪婪,何曾能夠輕易滿足。”
安殊亭贊同的點頭。
眼前的兩人旁若無人,自有一股默契,更像是将甯湘的臉面往地上踩。
孫家長房嫡小姐,又是大老爺夫婦的老來女,甯湘當然有自己的面子和自尊,隻是在生存面前這些都微不足道。
昨日的意外一再提醒她,他們這一房有如今的地位完全是因為她這個出類拔萃的兄長。
或許是因為察覺到孫悅白對大老爺夫婦的不在意,近兩年随着孫悅白的隐退有些人似乎蠢蠢欲動了。
此刻甯湘根本顧不上考慮安殊亭在場,反正他也聽了這麼多,“哥,生育之恩并不是一些恩怨就可以抵消的。”
“每一個母親十月懷胎的艱難,甚至在生産的時候本就是在闖鬼門關,這些難道就抵消不了那些錯事嗎?”
甯湘眼中漫出水汽,言語間帶了質問,這也是她第一次在孫悅白面前露出些許強硬的一面。
好家夥,安殊亭啧了一聲,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起這個姑娘,突然腰上一疼,轉頭,孫悅白依舊笑得和風煦日,端的君子風範,隻是在安殊亭看過來時又擰了半圈。
安殊亭忍住呲牙咧嘴的沖動,冷哼了一聲,“可孫夫人生孩子本身就是鞏固她自己的地位,你也可以當成等價交換,冒着闖鬼門關的痛苦生來的嫡長子能讓她站穩在孫家的位置。”
自從認識孫悅白後他總能遇見很多神奇的人,導緻安殊亭說話毒性飙升,總結下來就是别人和他談感情,他就和别人說利益,别人和他講利益,他就和衆人一起走心。
“兄長,你就這樣任由别人羞辱我們的父母嗎”甯湘冷聲道,她忍不住看向孫悅白。
孫悅白雖然平日和家裡不親近,但當着外人面總願意維護一二。
孫悅白隻含笑看着他們兩人,無動于衷。
“你何必這樣惡意揣測他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龌龊之人能看見總是污龊之事。”見孫悅白打定主意不管,甯湘當然不會由着這樣的帽子扣在母親頭上,她側身用手帕擦掉眼角的淚痕,對安殊亭聲言色厲的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