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時,薛應挽因着年齡總被欺負,時常躲在霁塵殿後山哭,戚長昀知道後,排除衆議,将他收作了唯一的親傳弟子。
霁塵仙尊性情冷淡,不愛沾染俗世凡塵,待人也習慣疏離,唯獨與他會多出幾分耐心,若說在朝華宗少有人能真心待他,戚長昀便是其中最重要一個。
戚長昀不喜人侍奉,除卻弟子敬茶,或是要事相詢,霁塵殿常年隻他一人。
殿内擺設古拙而恢宏氣派,廊柱朱紅,白玉磚上鋪就厚厚的羊毛毯,禦案上支着一架錾花延展金枝燭燈,滿室燈火煌煌。
戚長昀正端坐主座,錦衣烏袍,一頭銀白長發被玉冠束起,眉目冷肅,佩劍“既明”置于桌案。他手中翻閱劍譜,眼睫未擡,聲色清而平,說道:“你上次來霁塵殿,已是三月前。”
薛應挽腦袋低垂,聲音恭敬:“許久未來拜見,是弟子之錯。”
戚長昀合上書頁,這才正神,看向跪坐殿中的徒弟。
薛應挽胸膛跳動極快,他一直覺得,戚長昀好像總能輕易通過他的一點表情動作讀懂自己,于是将頭垂得更低,試圖躲避師尊審視般冷厲視線。
戚長昀有四個徒弟,他是最末一個,卻也是唯一的親傳,也許知道他資質平常,在關于他的事上,戚長昀也多加用心些許。
他修行慢,劍法也掌握不好,百年前蕭遠潮帶回甯傾衡一事後,宗内弟子多有讨論,薛應挽便不愛現于人前。
戚長昀免了他每日敬茶,向宗門申請薛應挽單獨居住一峰,平日隻需做些看護靈植的簡單工作。
一晃百年,雲煙過眼。
他這才想起,自己原來已經三月未尋師尊了。
一陣冰涼驟然貼上他下颌,薛應挽随力道被反握的既明劍柄擡起臉,神情間慌亂無措被一覽無餘。
“師尊,我……”薛應挽控制不住想要說出自己犯下之過,卻被戚長昀話語打斷,“近日劍法修行如何?”
他愣了愣,随即答道:“隻在入門基礎劍法稍有增進。”
戚長昀例行詢問進境,卻從不會像對其餘弟子嚴苟,聞言并不氣責,繼續說道:“半月前,蕭遠潮入了相忘峰?”
薛應挽想點頭,下颌卻卡着爬滿玄鐵藤紋的劍柄無法動彈,那處是戚長昀千年來每日握劍之處,每一寸都曾被掌心抓握,為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留下無數或粗或薄的繭與血迹。
“說了什麼?”戚長昀站在離他半步距離之處,卻未曾用手觸碰,隻居高臨下地,冷淡地進行着令薛應挽無可逃避的詢問。
薛應挽被迫直起身子,眼睫微阖,細瘦的肩頭不住顫抖。
“隻是……将曾經贈予的玉佩交還,”他聲音發啞,說道,“撇清關系,再無其他。”
“是嗎?”戚長昀道,“除卻蕭遠潮,還有一人,近日常來你的相忘峰。”
“師尊!”薛應挽心中急切,不願再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浪費時間,也顧不得禮節,說道,“魔種現世一事,與我有關。”
他話語太過激動,連身形也稍有偏移,既明劍沒再阻攔。戚長昀看着他,許久,慢慢收起佩劍。
“怎麼回事?”
薛應挽閉上眼睛,将那日發生之事如實告知。
殿内安靜得連風吹簾帷之聲也清晰可聞,他的每一句話都毫無差錯地落入戚長昀耳中,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隻隐瞞了他認為無關緊要的一點——關于越辭,自稱拿到鑄劍圖紙一事。
等徹底說盡說全,薛應挽心中那塊一直懸吊着的巨石才終于落下。
無論宗門懲罰他,驅趕他,亦或将他當作罪魁禍首取了性命以儆世間也好,他犯下之過,也同樣會承擔。
可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戚長昀的憤怒與責罵。
薛應挽偷偷睜開一隻眼睛觀察,戚長昀依舊站在他面前,表情同以往一般無差。
“師尊,”他說道,“對不起。”
戚長昀隻是看着他,聲色平緩冷靜:“此事我會告知宗主,最後結果由宗門定奪。”
這般。
薛應挽重重松了一口氣。
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都願意接受。
他俯下身子,再次向戚長昀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師徒禮,像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座威然沉雄的霁塵殿一般,一步一叩首,拜入戚長昀門下,成為他的徒弟。
“是徒弟不好,犯下如此大過,若是當真追究起來,也會令師尊丢了顔面,世人責罵,”他尾音含着一股啞意,許是有些不舍,便講得很慢,“弟子願意獨自承擔,不令師尊名上蒙羞。”
這便是願意主動與戚長昀解除師徒,撇清幹系,往後論罪,也不會歸于戚長昀教徒不力。
戚長昀像是并不在乎,隻回道:“不必。”
帶着薄繭的指尖在薛應挽額間輕點,冰冷觸感間,落下一道銀白靈流,化作極淡的豎狀雲紋在眉心流轉生華。
“挽挽,”戚長昀手指移上薛應挽腦後,撫摸過那一抹素黑中有些突兀的碧玉小簪,“往後要多加修行,不可懈怠。”
薛應挽再一次回到了相忘峰。
他想起,這座峰本也是沒有名字的,是戚長昀親自布下護峰結界,替此峰賜名,曰“相忘”。
他安靜等待着宗門審判他的罪名,有些發木地去做這幾日落下的功課,修剪靈植,澆水灌養,摘取新結的果子與長勢優良的草葉,清洗幹淨後,再一并送去天照峰草藥堂。
七日過去,依舊沒有任何要将他抓捕問詢的意思。
他沒有等來追責的長老,反而重新等來了一個熟悉的人。
越辭再一次來到相忘峰,指間捏起一枚新鮮出爐的豌豆黃,随性地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單腿支起,遠遠看着忙碌的薛應挽。
“薛師兄,”他說,“我成功将鑄劍任務做到第二階段了,接下來,便是要尋找打造神器的鍛造材料。”
“我聽說,霁塵真人是你師尊。”
“他手上有一顆照夜珠,是打造火屬性神器最重要之物,你能不能替我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