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柚的語言能力還不足以說出這種種不甘。
她對這不願接納她的世界是如此的生疏,就連求教的一個問句,都是這般難以達意。
……
那個眼神曾在白鹭洲的腦海裡盤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很長。
面對此刻班主任和代課老師的閑言碎語,白鹭洲不禁開口:
“那些家長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孩子,才說出那些糊塗話。趙老師許老師,你們作為老師,還不懂孩子無罪這個道理嗎?就算議論,也應該議論她那個已經殺了人的爸爸,池柚又做了什麼讓你們這麼說她?”
班主任和代課老師相視一笑,說:“果然是才實習的大學生啊。不是才踏入社會的年輕人,說不出這麼正氣凜然的話呢。”
代課老師:“哈哈哈哈,你也太認真了,小白。”
班主任:“她還不懂社畜的生活真谛呢,等她再大點就懂了。”
白鹭洲:“真谛?”
“對啊。”
班主任蓋上保溫杯,将搪瓷蓋裡的茶渣抖進垃圾桶,漫不經心地說。
“咱們普通打工人的生活,就是兢兢業業打工,勤勤懇懇保自己的飯碗,茶餘飯後時不時聊點八卦傳聞,聊完就該幹嘛去幹嘛。八卦聊得正不正确、偉大的理念有沒有打破,這些東西,早在大家剛工作那幾年就已經學會不去多想了。”
白鹭洲:“那師德呢?”
“什麼師德?”
班主任不屑地搖搖頭。
“這些東西年輕時頭腦發發熱就算了,一輩子都想着那些,累不累啊?”
代課老師湊近白鹭洲,悄悄同她耳語。
“别太跟班主任杠,他可是要在你的考核表上打分的。你也知道,因為腿瘸不好過教資考試的事,你本來就已經不在這些實習生裡占優勢了……”
“沒關系。”
白鹭洲站了起來,從文件夾裡抽出自己的實習表,撇在了班主任面前。
“這次實習我可以白來,教資我也可以明年再考。分數您現在就打吧,等您寫完零分以後,我再開口罵人。”
班主任氣得發笑:“你同學不是都說你的家教很好嗎?怎麼,之前都是裝模作樣,現在一言不合居然就要罵人?”
“希望您理解,罵人不是因為真的想和您做這些無謂的口舌之争。”
白鹭洲面色平靜道。
“我隻是希望貴校能盡快将我開除。”
班主任:“什麼?”
白鹭洲:“道不同,不相為謀。”
.
三天後的一個夜裡。
在焦頭爛額地應付教授和輔導員的輪番轟炸時,白鹭洲忽然接到了池秋婉的來電。
池秋婉:“實在抱歉,我聽說了您這幾天的事,都是我們的原因影響了您。我本來沒臉再來打擾您的,隻是……”
“别這麼說,”白鹭洲停下手裡的事,“是池柚出了什麼事嗎?”
池秋婉:“嗯。”
……
放下電話,白鹭洲起身穿外套,匆匆拿起桌邊的拐杖和公寓鑰匙。
她打開池秋婉發給她的定位,在路邊攔了第一輛過來的出租車。
“北郊墓園,謝謝。”
司機向她确認:“大半夜去墓園嗎?”
白鹭洲:“對。”
司機一邊疑惑地嘀咕真奇怪,一邊将車掉頭了。
趕到墓園門口,白鹭洲一下車就看見了池秋婉。
池秋婉的頭發有些亂,肩上随意地披了件毛衫,看得出是臨時從床上爬起來的。
她忙走向白鹭洲,“孩子的姥姥和姥爺都睡下了,我隻能一個人過來,這次實在是勸不動小柚子了,她的情況好吓人,我也不敢強制……”
白鹭洲:“你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去看看。”
池秋婉含着淚:“謝謝,謝謝您。”
白鹭洲疾步走進墓園。
她平時甯可拄拐慢行也要盡力保持身形穩定,可此時她卻像完全忘了這個“習慣”一樣,手杖的落點紊亂,腳步也一深一淺地瘸了起來。
行至深處。
小道邊的路燈愈來愈稀疏,樹葉繁茂,在黑夜中投下一團一團的黑影。
月亮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葉片後,所有的光好像也都追着月亮離開了。
白鹭洲走到小路盡頭最後一盞路燈下時,終于看見了坐在森冷墓碑前的小池柚。
池柚縮成一團,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沉甸甸的死氣。
她抱着膝蓋的雙手髒兮兮的,沾滿了不知是什麼生物的鮮血。腳旁邊是一堆被開膛破肚的動物,似乎有鳥,老鼠,還有什麼大一點的,已經被剖得看不清形狀了。
她就這麼坐在屍體的環繞裡,身邊草葉簌簌垂低,野花枯頹。
池柚擡起頭,看見了路燈下的白鹭洲。
那個高高的大人站在一道劈開黑夜的光裡。
衣衫整潔,皮膚幹淨,睫毛都映着光的好看輪廓。
她們在漫山遍野裡彌散着隐隐腐臭的夜風中,安靜地對視。
一柱光,将這一幅畫面生生撕裂成兩部分。
花葉、古樹、金屬燈柱,都被渲染上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色調。
白鹭洲站在光明中,美好得像精品店櫥窗裡搖一搖會飄雪的水晶球。
池柚沉默地坐在黑暗裡。
她仿佛一個永遠隻能趴在櫥窗邊,對美麗水晶球始終都可望而不可觸及的孤獨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