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池柚的呼吸亂到讓她有點缺氧了。
“可是,我已經按您教的去做了,我很認真地去學習做正常人了,為什麼……為什麼……是不是我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不應該想要得到那麼多,是不是?如果、我想要的再少一點……如果我隻是希望,他們能允許我留在學校裡,隻要我能留下,哪怕繼續對我惡作劇,繼續叫我小變态,怎麼樣欺負我都沒關系……”
說到這裡,她的哭腔已經瀕臨潰堤。
“老師,您說,是不是如果那一次惡作劇的時候,沒有讓他們在班會上對我道歉,這一切……就會、就會不一樣了……”
白鹭洲打斷她:“池柚。”
池柚模模糊糊地答應:“嗯?”
白鹭洲:“我問你一個問題。”
白鹭洲拍了拍池柚的後背。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很不喜歡吃小青菜的味道,覺得入口就惡心。但小青菜說它願意被切碎,被搗爛,被碾軋成汁,随你喜歡怎麼做,它都可以接受。可是這樣,你就會突然喜歡上它的味道嗎?”
池柚:“……”
白鹭洲:“不會的。如果你讨厭一樣東西,是不會因為它願意将自己切碎,就喜歡上它的。”
池柚胡亂擦了擦眼淚,想了一會兒。
她仍不解:“可是他們為什麼從看我的第一眼就不喜歡我呢?他們都還沒有認識我。我的意思是……就是……如果我是小青菜,他們都還沒放進嘴裡,就……”
“人們的喜歡與不喜歡本就很莫名其妙。”
白鹭洲歎了口氣。
“你要記得,以後也永遠要記得: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中。人與人之間難免會有許多的差異,喜惡當然也有。你也會有忍不住偏愛的東西、會有怎樣都喜歡不起來的東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對嗎?”
“所以生為小青菜不是你的錯,你做好一顆小青菜本來的樣子就好。不要糾結有些人好像不太喜歡你,更不要切碎自己,不要丢掉自己的尊嚴。”
白鹭洲極力地用這樣的比喻去試圖和一個孩子傳輸:
盲目地責怪自己、鞭笞自己、甚至犧牲自己,真的抵達不了問題的終點。
池柚沉默了很久。
她又沉沉地小聲嗫嚅:
“可是,小青菜也會有人喜歡,為什麼……好像根本就沒有人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
白鹭洲垂下眼。
“除了那些就是看你不順眼的人之外,還有很多盲從的不知情者。他們還沒來得及看見真實的池柚,就冒冒失失地跟着做了那些選擇。你知道的,大人們和不懂事的孩子們總是很浮躁,他們需要很長的時間。”
池柚皺着眉,努力地去理解這些話。
“是嗎?”
“嗯。”
白鹭洲點點頭。
“所以你可以不可以再給其他人一個機會?”
池柚:“其他人?”
白鹭洲:“那些你還沒有遇到的,會在你未來出現的人。新的同學,新的舍友,其他老師,其他朋友。”
池柚問道:“他們會像老師您一樣,對我那麼好嗎?”
白鹭洲緩緩說:“我隻知道,雖然你說我是第一個,但,我絕對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池柚側過臉。
她輕輕地眨眼,懵懂的眼瞳裡映着白鹭洲近在咫尺的翹起的發絲。
它們正随着白鹭洲說話時的呼吸,柔軟地起伏。
“你想想,等你再長大一點,念中學的時候,其他孩子們也成熟了一點。總有人會開始懂得在說話、做事的時候照顧一下别人的感受。你遞出去的好吃的就會有人願意收下,不僅會說謝謝,沒準還會帶更多好吃的送還給你。”
白鹭洲講這些話時的語氣,像是在給小孩念一本睡前的故事書。
“再長大一點,到念高中的時候,成熟的孩子就更多了。沒準你也會遇到一兩個跟你很像的人,他們不會覺得你奇怪,相反,他們會覺得你太厲害了。不用你拿零食讨好他們,他們也會主動來找你玩,求你教他們寫作業,改錯題。别人欺負你的時候,還有人會主動站出來說:這樣是不對的。”
“就算高中的時候沒有這樣的人,等熬到大學,怎樣都會有了。大學裡的人是小學、初中、高中的十幾倍,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那裡,什麼性格的人都有。而且他們更懂事了。他們不會像小孩子那樣,随随便便就去欺淩一個人。總有人願意耐心地接近你,了解你,在長久的宿舍生活裡,慢慢地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他們可能還會覺得你太可愛了,成年人那麼複雜的世界裡,你是那麼那麼純粹的人。如果是我遇見像你這樣的舍友,一定也喜歡得不得了。”
“你也一定會遇到和我一樣好,甚至比我更好的老師。這世界上人那麼多,不可能全都是懶惰又傲慢的人。他們或許不會為你系鞋帶,但他們會給你更重要的指引,帶着你走向最适合你的那條路。在那條路上,你可以盡情地做所有你喜歡做的事。那時候你就會明白,沒有生下來就‘錯’的人,隻有沒有放對位置的天才。”
白鹭洲:“會出現的,這些所有能夠對你抱有善意的人。”
池柚:“……”
白鹭洲:“所以,等等他們吧。”
池柚問:“他們真的會出現?”
白鹭洲:“會的。”
池柚:“不是騙我嗎?”
白鹭洲:“我是大人,大人和小孩子這麼認真地講話時,不會騙人。”
池柚想了很久很久。
她偏着頭,年幼的眼睛裡已經隐隐破土出零星的開化。她還不明白這點改變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可她能感覺到,她的内心好像沒有之前那麼那麼腐壞了。
她甚至開心。
甚至,也開始學會了一點點的期待。
她第一次,有一點想要去看看那個白鹭洲口中的“未來”。
“既然是老師您說的,我就……相信一次吧。”
池柚擦幹淨了臉上的眼淚,對着白鹭洲小心翼翼地笑。
沒擦幹的淚痕還在小小的臉頰上,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剛從垃圾堆裡被撿起來的舊玩偶。開了線,掉了色,破抹布般爛碎而髒污。但還好在那一雙未被污染的眼睛中,透出了難能可貴的生機。
聽到池柚這句話的這一刻,白鹭洲才松開了緊繃已久的那口氣。
她的後背不知何時已全部汗濕,夜風拂來,滿身的寒意久久不能消散。
沒有人知道,在今天之前,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曾在心裡和池柚說了無數次的對不起。
對不起。
作為你的老師,卻無法庇護好你。
對不起。
那一天,我能做的最強硬的事,也隻是辭去那個對于學校來說無關痛癢的職位。
然而她身為一個“老師”的愧疚,好像終于在聽到池柚點頭說願意相信她的時候,平了些許。
……
在這場注定要淋透你一生的大雨中,至少,我曾為你點燃過一盞雨霧裡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