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心神一蕩。她恍然間想起,好像許多年前,每次到真正要長久分别的時候,池柚就變得異常沉默,從不曾和她說過任何一句正式道别的話。
……
是有多舍不得,才會這樣幼稚地欺騙自己,仿佛隻要不說出那兩個字,她們就永遠不會徹底分别一般?
她看着瘦小的池柚在她面前這樣哭着懇求,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還沒長大的小池柚。
蓦地意識到,十三年過去了,池柚的輪廓似乎并沒有成熟太多。
還是那麼天真,又脆弱,擁有自己的偏執,永遠相信着自己願意相信的幻想。
是她一直以來太刻薄了嗎?
可是不這樣,又要怎樣,才能讓池柚明白師生這條路真的不能走下去?
白鹭洲張了張嘴,理智告訴她應該趁這個機會說出決斷的話,徹底斷了池柚的念想,然而她說不出口。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不忍心,或許……
不明白,不懂。
有些東西,她又看不清了。
“别哭了。”白鹭洲生硬地安慰。
池柚還是哭,停不下來。
兩個人無言地面對面站着,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做。
人流橫向路過她們,大雨垂直路過她們,她們共撐的一把傘仿佛不動的原點,又仿佛随時要走散的十字路口。
白鹭洲第一次覺得在某些問題上,她和池柚一樣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初學者。就像兩個小學生坐在了大學高數的課堂上,面對講師的提問,她和她一樣,大腦裡都隻有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最後,白鹭洲将傘輕輕地放進池柚的手中,下意識想說一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嗫嚅片刻,卻還是換成了另一句:“我走了。”
轉身離開時,她聽見池柚很小聲地抽泣着重複說:“謝謝……謝謝……”
說了好多好多聲。
隻是這樣,隻是沒有說出“再見”那兩個字,池柚便感恩戴德至此嗎?
白鹭洲輕輕喘出一口憋悶在心底很久的氣,心頭卻還是沉甸甸的,壓抑萬分。
她竟然開始有些分不清,自己一直做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
白鹭洲拎着早已涼透的面包,很晚才回到白柳齋。
拜托她去便利店買面包的宋七月已經離開,奶奶應該是去送她了。打開大門,隻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廊下的茶桌邊,就着秋日雨景泡茶。
恍惚中,白鹭洲仿佛看到了大姐白鶴丹坐在爺爺的對面,正淺笑着拿起茶杯。
她正想像以前一樣被忽視地沉默走回自己房間時,卻聽到爺爺叫她:“洲洲!過來啊。”
……她今天真的恍惚了很多次。
白鹭洲走到桌邊坐下,手裡雜七雜八的東西随意地放到一邊。
爺爺問她:“你這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白鹭洲低聲答:“沒什麼。”
爺爺:“遇到什麼事情了,可以和爺爺聊一聊。”
白鹭洲:“……”
李恩生早就察覺到了白鹭洲的異常。因為白鹭洲不是從今天才開始不對勁的,确切地說,大概是從上次她的那個女學生來過又消失之後,她就不對勁了。
他發現白鹭洲出神的次數變多了,每次回來,目光也不像往常那樣閑适淡然,而是要先觀察一圈白柳齋内的情況,似乎是在等什麼人出現。
上次去師大閑逛,他還聽見走在路上的學生小聲議論,說白教授最近放PPT的次數多了起來,變得有些沉悶,不是很愛說話了。
李恩生見白鹭洲一直沉默,歎了口氣,道:“你大姐跟着你奶奶學唱戲,你二姐跟着你爸爸學做生意,你呢,走了教書育人這條路,也隻有我這個老教書匠能指引指引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事,或許爺爺真的可以幫到你呢?”
白鹭洲淡淡地笑,“爺爺才意識到這個嗎?”
李恩生一愣,“……什麼?”
白鹭洲:“以前大姐還在的時候,您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李恩生:“……”
白鹭洲:“她死了,你們才看得到我。”
李恩生一時啞口無言。
白鹭洲悶悶地深呼吸,聲音沙啞了幾分:“對不起,爺爺,我不應該這樣和您講話。”
她無意于指責什麼,到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不甘的。
隻是今天她總是失控,好像所有一切都在從她的理智上脫軌。
李恩生沉默半晌,肩膀緩緩沉下去,一下子蒼老了幾歲似的。
“我知道你懂事,以前有再多不開心也是一個人悄悄咽下去。以前我們……罷了,過去的事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
老爺子低垂眉眼,歎息般又問。
“你現在究竟是發生了什麼,真的不方便和爺爺講麼?”
廊外大雨傾盆,石榴樹上所剩無幾的枯葉被打落幾片在地。
灰沉烏雲映着枯樹,滿空凄清。
“我以前曾聽到您和朋友聊起,作為老師,絕對不可以和學生在一起的原因。”
白鹭洲極輕地喃喃。
“再和我仔細說一遍吧。我怕再沒幾天,自己就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