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順堯在穆庭嫉恨的目光下,翻開了簡帛聖旨,他粗略的看了一遍,找到了熟悉的位置,那裡根本沒寫他的名字,真是傳位與四子穆庭。
他再翻來覆去的看,眼神逐漸驚疑,這确實與他當年見到的那份聖旨不是同一個,字迹玉印皆是出自先皇。
“不會。”穆順堯死死盯着诏書,看久了仿佛不再認識上面的每個字,“父皇在本王離京前,分明親口所言,回來便傳位于我。”
穆庭冷笑道:“皇兄可還記得,當初你離京前父皇問了我們一句話,若敵國來襲,隻能死守一城是戰是降,當時你說的是,國家乃是百姓之國,若能避免一城百姓受苦,暫時投降也未嘗不可。”
“可朕說的是,甯死戰而不降,當以國以穆氏江山為重。”
“父皇是嫌你感情用事,不堪大用,江山若真的交給你才是真的亡國破家。”
他故意隐瞞全部的真相,沒提當年他離京父皇病重之時還在遲疑,更沒提是他日日侍疾有意無意的緊逼,好讓他這個自诩民以邦本的三皇兄這輩子都不能好過。
話閉,穆順堯面上浮現痛苦的神色,他籌謀多年,逼宮,發動政變,乃至念念不忘的,本以為是奪回他應有的皇位,卻是坐實了他逆臣賊子的罪名。
大司農見勢不妙,如今參與者衆多,已是衆位共同的利益,罵不罵名,到底先皇要誰繼位都不重要了。
皇位坐不坐也由不得穆順堯做主,他喊道:“來人,将殿内人等通通拿下。”
霎時間常侍近侍皆被押下,連穆庭都被禁軍兩兩挾持頹坐在地上,垂簾的頭冠歪斜。
但他面不見恐慌,直到穆順堯的眼前、口鼻皆出了血。
他喉頭腥甜,胸膛劇痛,五指攥緊了聖旨捏得皺巴巴,噴出一股黑紅的血,飛濺在穆庭的手掌前。
穆庭摸到溫熱的血,忽而瘋癫般的大笑,看着痛不堪忍的三皇兄,無不痛快的想他終于勝了他一頭。
他并非蠢貨,豈能不知他心懷不軌,誰都想做他穩坐皇位的絆腳石,他的大皇兄二皇兄,幾年間都不老實,他隻能一個一個除掉。
如今好了,都死了,這麼多年來,終于輪到了他的三皇兄。
可他繼位幾年間,殺了那麼多人,他的三皇兄還以為他是善類,竟還能不對他設防。
他看他才是那個蠢貨,他如今好好坐在這裡等着他來,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想來個玉石俱焚,拖延時間,隻等他的皇兄毒發。
穆庭在一衆大臣驚慌奔至七竅流血倒在地上的穆順堯的亂哄哄聲音中,仰望着高粱殿頂,怎麼都看不到藍天。
“朕輸隻輸在天命,朕無悔,反倒是你,無能是罪,心軟也是罪。”
他看着穆順堯,道:“皇兄,今日是來殺朕的吧,你該是進門就殺了我,你心軟了。”
“皇家可沒手足之情,心軟之人,必死無疑。”
“你隻能等死。”
他止不住的大笑,笑得頭簾終于摔在地面的金磚,珠串斷裂。
似乎還能模糊想起幼年他常常跟在穆順堯的身後,讓他幫他去摘禦花園的果子,再讓他去領父皇的責罰。
穆順堯記憶的最後,滿殿金碧輝煌,隻有大臣怒吼拿下,以及萦繞耳畔綿延不斷的笑聲,似厲鬼,也飽含冤屈而死的恨意。
葉栖縱馬奔馳,跑得馬蹄聲緊密震響在湘王府前,不等馬匹停穩,他一躍而下,腳步一刻不停的往前邁,沿路疾行。
梁東緊跟其後,一聲又一聲在他耳邊彙報所查真相。
“王爺中毒乃是皇上聯合國舅爺授意側妃劉氏,下于早間的米粥之中,緻使王爺九死一生。”
“當年恭州匪盜之事,也是國舅爺想動王爺子嗣,他不想不受他所控的湘王繼位,但又怕當今聖上無能,一旦有所變故,屆時他可以扶外戚劉氏的庶子繼位,故與側妃裡應外合,隻是沒料到嫡長子沒殺成,隻丢了二殿下。”
“王妃當年并非真的郁郁而終,是劉氏回京後為保其子順利繼承爵位,在王妃丢子哀痛不備之下,借侍疾之由近身伺候,下慢性毒藥在飲食之中,最終病死床榻。二殿下當初落水也是側妃所為。”
葉栖行走算得上緊迫,衣擺因走得太快,随正面灌入的風而左右擺動,帶來幾分肅殺之氣。
梁東邊說邊跟着葉栖,腳步半點沒落下,穿過一個又一個前殿門,最終腳步踏入了湘王所住的前院,聲音仍不卑不亢繼續道:“秦青隐暫被羁押在诏獄,王爺昨夜未請下聖旨,便沒殺他,連夜前去逼宮卻中毒倒地,如今皇位懸空,太尉與大司農等人對外隻道,聖上病重,暫不早朝。”
“張将軍靈台丞等人在王爺昏厥前奉令,他未醒之時,王府大小事務,内外朝政一切皆聽命于長甫先生。”
他如實禀報完畢,話語停頓消散的那刻,兩人正進了王爺寝殿。
殿門外苦守了一天,一籌莫展召的衆人,總算看到了先生回來,紛紛有一大堆的事請他出謀劃策,但見他神态不愉,便明白他已知曉,不約而同的閉口不言。
葉栖徑直穿過在場數人的注目,入了湘王卧房,劉氏身着素衣懷裡抱着穆烽跪在床前,床尾跪着侍疾的穆逸。
劉氏聽到身後那不急不緩靠近的腳步聲,驚得她回了頭。
謀害王嗣,毒殺王妃,毒害王爺,哪個罪單獨拎出來都夠她死好幾回的了,王爺昏死不醒,她知道這些無能的大臣,都在等着葉栖回來拿主意。
葉栖神色清淡,側首看了她一眼,并沒要取她性命的意思。
但她仍舊瞧出他目色如淬了毒般,要拿刀寸寸将她千刀萬剮,與他平和的表象全然割裂開來,似乎陰邪手辣才是他真正面目。
劉氏心中驚駭難安。
若沒她壞事,籌謀多年的大事已成,王爺又怎麼會落到這步生死難測的田地。
他手裡還握着匆忙趕來沒放下的馬鞭,垂落在氅衣外。
下一刻馬鞭噼啪的爆裂聲,呼嘯而過。
劉氏以為他敢抽她洩怒,吓得縮跪在地上,哭聲罵道:“你!大,大膽……”
身後跟來的楊卓等人,深知他連幾歲孩童都能架刀頸間,也吓得連忙攔道:“先生,不可!”
進了王府就一直被落在身後的穆懷禦,此刻擠過衆人走到葉栖身邊,他握住他空蕩冰涼,感受不到一點溫暖的手掌,掌心透着少年的溫熱。
誰知葉栖低眼看到身側的發頂,隻是将馬鞭甩給了站在簾子後的近侍,再沒看劉氏一眼,像他眼中的愠怒隻停留了一瞬,便問禦醫道:“王爺是何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