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隻是魏商賈的幕僚,看似還與他那位病逝的父王曾統管過的西南舊部有關。
郭蕭二位将軍,聽着有些耳熟。
穆懷禦半抱着長戟,模模糊糊回想起在王府閉門不出的時候,他偶然聽府中遇見的部下說,此二人領兵不聽葉栖之言,慘敗下恭州。
城破之時,葉栖派來的部下也曾言要帶他去石戰将軍之處,若當初出城隻有秦楊一條水路,石戰必會上船與葉栖會合。
郭、蕭和石戰三人同為西南舊部,關系不會太過疏遠,定會互通方位,隻要石戰還活着那就證明會有葉栖的下落。
穆懷禦眉眼止不住舒緩露出少年的雀躍,很快又被下一刻凝重的思緒壓了下去。
船隻沉沒,全員下落不明,他根本無法猜測石戰是成功下了沅州還是身在恭州,或是葬身水路,要去打聽就隻能先接近西南舊部,但他又如何才能知曉西南舊部今時今日的行軍位置。
“吃嗎。”來寨門前換值守夜的陳垚鳴拿來個鵝卵大小,紫皮白肉塊莖狀的甘薯,遞到他面前道:“兄弟幾個自己挖來的,還熱着。”
“多謝。”穆懷禦搖了搖頭,正對着火炬下的眼瞳仍是一團不露形色的黑。
“拿着吧,你這個年歲再不多吃些,個頭可就永遠這麼點高了。”
這幾日正是深冬最冷的時候,他一路拿着熱甘薯都凍得打抖,穆懷禦在寒風中筆直站了好幾個時辰,手明明遍布凍瘡,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仿佛失了正常的感知。
陳垚鳴倒不覺得他是真的不怕冷,應該是他常年生活在寒地又或家中窮困穿不暖,以至對寒冷并沒那麼敏感。
他對着這張木讷的臉打趣完,一手将扛着的長矛釘在泥土中,看他雙眼盯着甘薯還是無動于衷,便兩手強塞到他手裡,兀自替換了他的位置。
“你回去就要收拾行囊,拆卸營壘,剛得将令說明日又要啟程,聽說要繼續往北走,現在不吃路上可難吃到熱乎的東西了。”
穆懷禦垂下腦袋不解地看着手裡多出的熱度,一如他不太明白這人給他這個是什麼用意,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
狼群分配食物一向是嚴格按等級規劃先後,若無親緣關系,像他這種不熟悉卻主動讓食的舉動是在退讓強者,但他久在人世,不是不知曉這個行為放在人中意義與狼群不同。
他出門甚少,幾乎沒有收過他人給予的食物,以他匮乏的見聞,并不确定這人是要等價交換還是有事相求。
穆懷禦思考時,腦海忽然閃過了一張蒼老輪廓朦胧的臉,在他第一次離開葉栖身邊時曾給過他一顆春早桃。
人這種區别于狼的東西,似乎總會有冒出摸不着門的善意。
穆懷禦還沒意識到他看人總喜歡一言不發的直直盯着,莫名把陳垚鳴給看毛了,難不成家裡窮困成這樣,連甘薯都沒吃過。
陳垚鳴正想着算了,不吃便不吃吧,又見穆懷禦低下頭。
他試探性學着記憶裡的模樣咬下一口,他還記得當時那個桃子在嘴裡化開的水甜,和老妪臉上露出的和善笑意,隻是他吃的這個很幹微甜,雖不難吃但頂多隻能拿來充饑。
穆懷禦懵懂的表情在看到陳垚鳴果然露出和老妪相似的笑容後,很快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是這個意思。
他邊咀嚼着噎人的甘薯邊去往寨門内走,想起了林間方術和那人的對話,回頭多問了一句,“再往北是去往何地了?”
“再去三十裡地是壽光縣。”
壽光縣?穆懷禦定在原地不再走了,他幾乎是聽到這三個字時,就想起了葉栖曾在栖遲院有一搭沒一搭在他耳邊說過,“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即善謀者,當首攻其心。”
那時總煩他散漫沒個正形,而今時過境遷,他終于從他總是話頭跑偏的教授中,悟懂了方術口中所說的糧草不日會送往是何意思。
他卻沒了去向,穆懷禦快速眨巴着雙眼,咽下喉間随記憶翻湧而上的澀意,嘗試靜下心用葉栖的思考方式,去推算方術所思所想。
他對領兵打仗和大夏各州郡領土分布雖沒那麼深重的概念,也知道糧草是行軍的重中之重,當初郭蕭二将困守是缺糧,如今蕭陽攻城不下也是缺糧。
四處都在缺糧,隻有他們這支起義軍攜帶衆人虎視眈眈,卻每次都恰好勝利未被搶奪走的糧草,自進入青州地界以後,更是如履平地,一個其他的行軍隊伍都沒有遇到。
安然走到今日,最終的目的地卻是要往着虎口上送,不是方術提前得知他軍動向,沿路故意引他們避開隻遇到些練手的小喽啰,一則順利運輸糧草,給魏商賈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二則令他常勝而狂,以免北上途中起疑,解蕭陽之困,那還能是什麼。
但聽苦尋方術那人的意思,此前西南舊部都沒有他的消息,他隻一人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該每次都預知他軍路線如此準确,至于他口中最後的墨又是誰,無人可知。
這些尚且不論,隻眼前的,方術既然想不費吹灰之力讓糧草自動送上門,便要一個既可不被魏商賈親信發現,又能在群龍無首之時順利接管三軍,坐收近七千人漁翁之利的最佳時刻,動手殺了魏商賈。
壽光縣外蕭陽能打到糧草耗盡,應當是酣戰許久,魏商賈一旦繼續北上不可能不聽到風聲,他一旦起了懷疑八成不敢再繼續北上,或許會提前繞過此處,方術要打消魏商賈的疑心與蕭陽軍隊碰巧撞上,那就隻能在行軍途中的最後一刻動手。
這次他們要正面對上可就不再是隻會上蹿下跳的烏合之衆,而是正兒八經訓練有素的強大軍隊。
也就是明夜,前軍會有一番死傷慘重的厮殺。
誰生誰死,對他而言并沒有分别,他也從不會幹預他人之事。
可他看着手中的甘薯,笑着的老歐、慘死的福子,記憶裡最後葉栖為了那些無關的人背對着他離開的身影,乃至眼前這個人,心中再度騰升起難以言喻的深重。
“明日行軍,不要往前走。”
“不要往前走……”陳垚鳴嘴邊呢喃着這句話,沒能想明白他這話有何用意,再無意間想起時他正持着長矛跟着前鋒隊伍,走在去往壽光縣的路上。
他們從天稍見光亮就開始出發,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下去,魏商賈也遲遲沒說今晚該在何處休息。
如此日夜不休的匆匆趕路,就算是陳垚鳴這等身強力壯的人,長時間背扛着盾牌手持長矛行走,也吃不住的擡起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
收回袖口時他的眼睛無意間掃過沿路的枯草,他以為是眼花看錯了,又借着身後士卒舉着的火把,才勉強分辨出那是在隐藏在黑夜中很難看讓人發現的腳印。
前方有他們不知道的行軍隊伍,埋伏?
陳垚鳴心中一淩,耳邊再次響起了穆懷禦的提醒,他未作猶豫面露出痛苦的神色,哎喲哎喲的裝着肚子痛,引得站他旁側的章鐵和王别兩人的注目。
章鐵還沒來不及問他忽然犯什麼病,便被他拉彎上半身,小聲道:“想活命就裝肚子痛,跟我出去。”